70.第70章 夭壽啦,狗吐人言(上)
秦天神安排憐生回歸秦家的計劃中有很多裂縫,而且都是他故意設下的。他的本意便是讓憐生先融入秦家的環境,做一個緩衝。只是這件事到底還是要還原憐生真正的身份,所以憐生被拆穿是遲早的事情。
他可以接受憐生暴露,卻並沒有意料到憐生會在這第一個夜晚就穿幫。乃至此時他的父母,三太公全都知道了家中的“秦天神”是個冒牌貨。
所以雖然心中有些不安,他走到安陽西郊的墨崖入口時步履還算輕伐。
墨崖的入口是一片橘園,和西郊四處可見的其他果園相比,這片橘園顯得極其普通而且人跡罕至,大抵是園中所結的橘子大都酸小難吃的緣故,連一些頑劣的偷果孩子都不願意光顧這裏。
圓月高懸的午夜,靜寂無人的四周,輕步走入園中的秦天神隨手摘了枝橘花,直行往西直至山壁,然後往北舉橘枝繼續前行。手中橘枝上的橘子花每過十步便被他卸下一朵丟落在地,等到橘花盡,前路豁然開朗。
墨崖前的橘園自然是一處迷陣,而加入莫矩的他自然也被賀熙告知過如何破除橘園迷陣進來,此中細節自不必多提。
前路盡顯之時,秦天神的目光便自然的匯聚在墨崖洞口前端坐那個胖老人身上。
午夜橘園,清冷月下,墨崖洞口,那位老者坐在一張與周圍環境極其不搭的紅漆梨木椅上側卧歇息,長須飄逸,黑髮有序地披在身後,彷彿剛沐浴過一般柔順自然。
秦天神目光下移,看到椅角邊還卧着一隻土黃色的小柴犬,同樣也在安逸歇息着,一根與木椅同色的短杵正擱在一旁。
再看那張梨木椅上的老者,不出所料,賀熙提過的那名登臨者便是他了。
秦天神怎麼也不覺得這位側卧着小歇的老者像是賀熙口中自暴自棄的“登臨者”,瞧那睡夢中不時留下的哈喇子和隨呼吸起伏的大腹就猜得出是個心寬體胖的老人,哪會像是生出過自盡念頭的人。
走近幾步后,秦天神有點不確定是叫醒這個老人還是獨自進入後方的墨崖。
“話說,老說莫矩與登臨者是死敵,我卻還不知道登臨者到底有什麼特別。”秦天神輕聲自言自語道,貼近那個老者上下打量着,“看來外表的確看不出來,還是得學會森羅眼看一看靈台內的情況。”
秦天神搖搖頭,準備略過老者直接進去,沒走幾步,身後傳來一個低沉卻不雄渾的聲音。
“很難看出來?世間恐怕沒有別的登臨者比我更好認了。”
扭頭看去,四周無人,老者還是以那副卧姿打着輕酣,秦天神蹙眉,疑惑地問:“呃……你剛才有說話?”
“是我在說話,你別吵到老黃曬月光,他起床氣很大的。”
把睡覺稱作曬月光也是很有意思的說法,然而秦天神已經沒工夫思考這個說法是否有趣了。
那條土黃色的小柴犬從椅子底下的陰影里碎步走出,蹲坐下來抬頭看他,然後張嘴說了第三句人話:“莫矩陣師,顧黔。嗯,你就是秦天神?”
雖然腔調有些怪異,算不上腔圓,但是咬字清晰,發音標準,的確是人話,嗯。
嗯?
秦天神嘴唇微張,面色有些微白,明顯是強抑住了情緒,然而他心中還是如大浪淘沙般狂嘯不止:“夭壽啦!柴犬說人話啦!”
……
……
風吹橘葉花飄香,秦天神面對的場面有些靈異。
那隻自稱顧黔的柴犬寧定地抬頭看着他,兩條窄縫裏折出的目光憂鬱的讓人心疼,彷彿穿越前隔壁老王家那隻中華田園犬做完化學閹割后的表情——生無可戀。
看見他久不回應,柴犬的脖子又伸長了些,好讓頭仰得更高:“喂,小子,說點什麼,你這樣我很尷尬。”
“咳咳。”秦天神裝模作樣的咳嗽了一聲,總算平息了心中的驚濤巨浪,蹲下道:“登臨者選擇這種臨體……呃,很少見,你怎麼會……”
豈止少見,秦天神相信任何一個神智還正常的登臨者都不會選擇把動物當作臨體,看過臨之真言道書的他十分清楚登臨意這種奪舍術,是依靠登臨者強大的執念和三魂強行登上臨體的靈山,沿途洗去臨體的記憶,抹除對方頂部靈台上的三魂,最後讓本命入主本命池,完成登臨。
就靈台中魂舍、仙亭、本命池的契合度論,人的三魂本命本就與每個人的天生之體最為合適。登臨他人後登臨者的三魂和本命都會被臨體靈台的這些地方排斥一段時間,甚至嚴重者還會精神錯亂,記憶散失,可想而知契合度若是不夠,登臨亦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
然而人犬兩隔,秦天神實在想不到犬類有適合人類登臨的台舍亭池,就算不論一隻柴犬的靈山靈台到底是何樣,又或到底有沒有三魂和本命池,就算最後成功登臨,誰又願意從人變成一隻狗?
沉默一陣,顧黔的語氣瞬間變得有些不耐煩,“又是這個問題,每個剛見我的新人都喜歡這麼問。”他用尾巴將椅下的那根短杵撥到身前,扭頭表示拒絕回答這個問題。“說來話長,不如不說。”
隨後他銜住短杵,翹着尾巴走進黑漆漆的墨崖內,沒再理秦天神。
秦天神怔怔看着柴犬離去,忽然回身看去,一人身着白衣教服,持一支橘枝於夜色中緩緩走來,替顧黔回答了那個問題:“如果登臨人體,不就是殺人么。”
秦天神看到對方清俊的面貌,又瞥了瞥他腰間的黑色斷劍,試探性地問道:“鍾百川?堂姐夫?”
“是我。”鍾百川溫和笑道,“終於見到真容了,天神堂弟。”
“這可不是真容,家裏冒充我的憐生才是。”還頂着蓬頭易着容的秦天神搖搖頭,問道:“如何,憐生騙過他們了嗎?”
鍾百川低眉想了一會,謹慎回答道:“胭兒是沒什麼異常,相思還沒見過他,二嬸是見到兒子的真實反應,應該是沒有懷疑,二叔我就不清楚了,從臉上看不出他的喜樂。”
秦天神蹙眉自語道:“那應該沒什麼問題啊。”
“恕我直言堂弟,”鍾百川走進幾步輕拍他的肩膀:“你最好還是跟二老坦誠相告,我們長房先行了解憐生堂叔的事情也無不可,也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憐生知道他是一個十分正經的溫潤君子,只要輩分正確,“憐生堂叔”自然叫的親切無比,就像剛才喊他天神表弟一樣,只得無奈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可是……”
“別老是說我。”秦天神順手勾住他的肩膀,用十分自來熟地語氣打斷道:“你呢。怎麼勾搭上我那個悍姐的啊。”
鍾百川從容地跟上他扯話題的速度,說道:“我提出交往的那天,她問我擅長什麼。”
“哦?”
“我說我擅藏器。”
“搞收藏啊,她怎麼說的。”
“她問什麼器。”
“然後呢?”
鍾百川面色一肅,低頭看了看腰間那把斷劍,沉聲道:“大器。”
秦天神一怔,誤會了他眼神的着落處,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表情道:“原來如此……我懂了。”
鍾百川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沉吟一番,倏然一擊掌,像是想起了什麼,用手中的橘枝輕輕點了下秦天神的右肩。
“咦?幹什麼?”
“我和胭兒大婚時你沒來,她讓我教訓你一下。”鍾百川移開幾步,正經說道。
“哈哈哈,你這也叫教訓。”秦天神被他正經的模樣逗笑了,“你應該當著她的面痛揍憐生一頓,那才叫教訓……往死里打的那種,反正他耐……”
他的笑聲還沒收乾淨,那橘枝落在肩膀處便忽然傳出一聲裂響,隨後天地元氣如找到破口的缸中水一般瘋狂湧入,擠壓過去。
秦天神只覺得自己猛然與一個巨人擦肩而過,右肩處驟遭巨力,直接被掀飛數尺,掛到了一棵橘樹頂稍。
“這可不是一般的教訓。”鍾百川攤手對樹上長吁短嘆的秦天神認真解釋着,“九道院的學生記大過時我都是這麼懲罰的,久而久之就悟出了這一‘流光元氣劍之掛樹式’。”
“雖然我幫着你騙胭兒和二叔,但是如果賀老問我的意見,我自然還是覺得你老老實實回秦家比較好,這樣欺騙家裏人……自然是很不好的。”
“不過腿在你身上,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你好自為之吧。”
完成了教訓秦天神這一任務的鐘百川滿心歡喜,朝梨木椅上還在歇息的胖胖翁點頭一禮,接着緩步走入墨崖,不再管還掛在樹上的秦天神。
秦天神左手猛然將右臂一提,將被卸骨的右肩復了位,然後才翻身下樹,摟了摟肩膀,惡狠狠地說:“不好多說還說這麼多,學士府的啰嗦劍教果然名不虛傳。”
再看梨木椅上的老頭還在睡覺,他晃了晃腦袋,決定還是不要再多招惹一個莫矩人士為好,匆匆幾步走進幽深的墨崖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