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64章 安陽秦府面親會(一)
歸家的旅途是安靜的。
因為駕車的老人和假少爺憐生是沉默的,即使一直不是很安分的余靈也因為這氛圍而被催眠,邊流涎邊枕着憐生的膝蓋睡著了。
馬蹄聲是急促的“嘚嘚”,明明聽起來是頗有規律的小跑,但拉車的黑馬其實是在隨心狂奔,它時不時發出快活的嘶吁,身形已呈利箭之勢,拉得拴繩和韁繩都綳直如鐵。在這樣的飛速下,馬車卻還能保持平穩如常,若不是憐生親身體會,且余靈還在熟睡,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也不知是車盤設有什麼陣法,還是駕車老人有什麼訣竅。
並沒有注意到馬車異像的憐生望向駕車老人背影的眼神一直很複雜,老人除了離開陽山舊宅時說了兩句話便再也沒有開口,午間在某座小鎮歇息用餐時也只是將買好的包子遞進車廂,沒有多言,看起來十分寡言冷漠。但憐生知道這種寡言並不正常,冷漠亦像是偽裝——因為老人不止不說話,還不敢與之對視,一副心虛之像。若要以心態論,不敢與人對視的應該是偽裝成秦家少爺的他才對。
憐生不是擅長思考之人,只是在陽山先遇賀熙,再入秦天神之彀,最後賀熙復現為其駕車這一系列事情太過蹊蹺,讓他不得不懷疑眼前的和藹老人和那個真秦家少爺有所串謀。
若真是如此,他有很多事情想問這個老人。
在秦家舊宅時,他有很多機會去問秦天神,但他知道那傢伙太過姦猾,只怕得到的答案又是滿口謊言,所以他索性不問。但賀熙不一樣,第一次見到這個老人憐生就有一種親近信任的感覺,在草屋裏的短暫交談之後,更讓他相信面容古板的賀熙其實和平常慈祥老者一樣有一顆平易近人的心,他相信這顆心是真實的,那麼如果老人能回答他的問題,他的答案必然也是真實的。
可若是賀爺爺和其他秦家人一樣並不知道秦天神玩了這麼一出偷梁換柱怎麼辦?他問出口豈不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冒牌身份?
所以憐生此時很抑鬱,如同滿腹牢騷不敢發的妻管嚴一樣,終於決定將那些問題咽進肚子,把注意力投向車窗外的風景。
風景很美,也很快,自從午間越過兩州邊界后,這輛馬車就一路火花閃電般駛向安陽,沒有再做什麼停留。歡快拉車的黑馬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在官道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塵尾……
於是日頭西斜,安陽城與黃昏齊至。
憐生的目光越過老人的肩膀,看向地平線那端那片城,已被流韻城的繁華衝擊過視野的他不禁一愣。
當然不是安陽城更大更繁華,恰恰相反,坐落在秦嶺主脈下,沐浴在黃昏天光中的安陽很普通。它就像鋪在鍋底的煎蛋一般,只有原野上淺淺的一層,不但樓不高,就連那城牆也是矮的可憐,在憐生目測之下,那道矮城牆比之三合鎮還不如,實在不符這天下第一學士之城的名頭。不僅如此,安陽城前的平原上也是如農村鄉間般墾出大片大片的麥田,更加映襯出這座城池的樸實無華,彷彿只是不過是尋常村莊的巨大化。
或許第一次見識安陽城外貌的人發現傳聞中的學士城是這般的普通都會不由心生失望,憐生卻不然,他愣在遙遙瞧見那座城池時竟覺得似曾相識,似乎已在夢中見過多次一般。憐生使勁眨了眨眼睛,繼續遠眺那座安詳的城池,確定了這不是自己這幾日緊張過度產生的錯覺,不由地更加過度緊張起來。
穆公、秦家、安陽城,自己到底和這些人或物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自懂事起從未離開過三合鎮的他會一次又一次感到熟悉?這一切的答案似乎就隱藏在那座城池裏,可是進了城他就徹底成了秦天神,恐怕僅是裝成秦家少爺的樣子就要耗盡他本就不多的腦筋,又如何去探索那些線索?
就在憐生苦惱的時候,拉車的黑馬卻驟然減速,幾乎幾步就停了下來,煙塵四起。
馬車驟停之下,賀熙的身軀只是微微前傾,他稍微偏身看去,小侍女模樣的余靈揉着眼就要醒來,護住她的憐生自己卻摔了一個大跟頭。
“怎……發生了什麼事。”知曉一定有特殊狀況,本就已經很緊張的憐生終於開口詢問。
“小黑感覺到了……有刺客。”賀熙說著,表情卻變得十分古怪。
刺客?憐生心中一驚,忽然明白過來馬車為何要一路奔行,可為什麼偏偏在離安陽城如此近時才出現?
賀熙閉目片刻,留下一句“少爺勿動”便在駕位上消失,憐生還來不及吃驚,便見到他再次出現,雙手各提着一人,肩上還扛着一人,想來便是被制服的“刺客”。
太快,太厲害了!憐生心中大動,繼而朝那幾名被塞進車廂的刺客望去,不由傻了眼。本以為敢來“刺殺”秦家長房長孫之輩必是些悍勇的江湖兇徒,結果竟是三個身着黑衣戴面罩的孩子?只見三個年齡與余靈相差無幾的孩子頭上還帶着腫包,此時正撫包深蹲,眼角有淚,想來是被打的極疼。
賀熙面上本是微怒,看到三個孩子委屈的眼神又有些忍俊不禁,強作怒意道:“你們秦瑤姑婆送的遁形衣是拿來這樣用的?隱身蹲在官道上這種事也做的出來……若來的是其他馬車怎麼辦,看不見你們直接撞過去又該誰來負責?”
三個孩子中個子較高的兩名驚訝道,
“小妹!賀爺爺認出是我們了。”
“不愧是賀爺爺!”
話音剛落,兩人的腫包上又多了一個小包,小施懲戒的賀熙下手后看向最後一個孩子道:“言生小小姐,你能負責么?”
“笨蛋。”一直捂着腫包的秦言生咬牙對自己的兩個哥哥道:“都這樣了怎麼可能認不出?”
她索性脫下面罩,直視着家中誰都要敬上幾分的大管家賀熙道:“不錯,我們兄妹三人自己負責就好。我們是來替家裏懲奸除惡的!”
“誰是奸、誰是惡,小小姐可否告知?”看着這三胞胎長大的賀熙當然知道三胞胎中的小妹才是三人組的主心骨,小小年紀頗為早熟,經常帶着兩個哥哥做出一些讓大人們頭疼不已的事情。
瞥了一眼自己兄弟頭上的第二個腫包,秦言生當然不敢說打小就畏懼的秦府大管家是惡,況且他們本來的目的就是做在馬車裏的人,於是回頭打量一直就在打量兄妹三人的憐生,眼神里喻意明顯。
看到小姑娘兇惡的眼神,憐生也不由汗顏,他自然看出來了這三個小傢伙就是二房表叔秦子須的庶出三子,秦天神的堂弟堂妹。
賀熙見到他的表情,提醒道:“這是言生小小姐,這是言超小少爺,言能小少爺。”
秦言超秦言能一致驚訝道:“小妹!賀爺爺又認出我們了。”“不愧是賀爺爺!”
這裏的認是辨認,憐生仔細看去,發現兩個小傢伙確實很難分辨,從服飾到表情等均是一個模子,能分辨出哪一個是秦言能哪一個是秦言超確實需要不凡的眼力,甚至就連小妹言生也和兩個哥哥十分相像,若不是面相偏女且扎了一個小小總角,還真容易混淆。
這是憐生第一次見到秦天神的家人,雖然是連真的秦天神都未見過的二房三胞胎,他仍是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晌終於有些怯怯地伸手打招呼道:“你們好啊,呃……吃了么。”
“還沒吃……”三胞胎中的兄弟倆老實道,他們為了籌備這個“刺殺”計劃花了一天,結果卻被賀熙輕而易舉的破解了。兄弟倆倒是有些沒心沒肺的無所謂,不過花了好大一番心思的秦言生肯定很生氣。
秦言生瞪了憐生一會,忽然問:“你就是秦天神?”
該來的還是要來,雖然很不情願被人這麼稱呼,憐生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呃……嗯。”
秦言生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哼,沒算到是賀爺爺帶你回來確實是我們的失策,不過你也不要太囂張,我們二房可不是好欺負的,特別是被你欺負過的言真哥哥!他現在已經是六科院的首席生,更是去年會武的首名,一身修為幾乎臻至知解上品……”
看到名義上的小表妹滔滔不絕地誇讚她同父異母的大哥,語速快到憐生根本沒法找到機會替自己辯解一聲,只好無奈又尷尬地笑着,連帶着賀熙也有些尷尬。
然而就在此時,還在長篇大論的秦言生眼中精芒閃過,話語未斷,卻突然從懷間掏出一個橢圓水袋朝近在咫尺的憐生擲去。
那水袋看着普通,卻是外城那家“精奇古玩”最近剛做出的稀罕玩意,有個別名叫“壞蛋”。據店裏的夥計說這玩意可是提煉某種秦嶺鼬鼠的尾腺液做成的“殺傷性武器。”一旦沾染上一水袋這樣的液體人就會散發出臭雞蛋的味道,無論如何也無法洗去,只能等幾天後其味自然揮發乾凈。
這才是真正的“刺殺”!
所謂的“刺殺”當然是指要整一整這個秦家長房表兄的意思,躲在路旁靠遁形衣的掩護扔“壞蛋”是他們原先的主意,現在近距離襲擊當然是秦言生臨時想出來的后招,雖然車內空間狹小,自己也有沾染上“臭雞蛋”味道的危險,不過秦家二房中人一旦豁出去向來有一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狠勁,即使她還只是個孩子。
按秦言生小朋友的計算,這隻“壞蛋”會在一息內砸中那個秦天神的臉,事先被她掐去固線的水袋破裂後會直接讓秦天神的頭變成一顆大號臭雞蛋,然後在安陽城裏招致無數人的嫌惡與竊笑,順便宣揚一下二房三胞胎的惡名。
只不過她的計算從一開始就忽略了一個變數……
在馬車驟停時余靈就已經將將醒來,於半睡半醒之間恍惚聽着周圍的情況,此時她終於決定徹底清醒,於是直起身子——展了展軀幹——伸了伸懶腰,那隻“壞蛋”在剛擲出還未離手的情況下正好又被余靈伸腰的動作推了回來,毫無意外地直接蓋在了言生小朋友的臉上。
“啪。”
壞蛋,炸了。
正打算掩嘴打個哈欠的余靈發現了手上的異味,嫌惡道:“噫——這是什麼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