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重逢
“孟姑娘，你確定那個姑娘便是琉璃？”琤玙不知是第幾次這樣問了，只覺得滿心都是緊張忐忑，還有隱約的期待。
孟九姬倒也沒有不耐煩，坐在一旁把玩着客棧里做工稍顯粗糙的茶盞，又回答了他一遍：“依照那日我瞧見的方位，還有你說的相貌特徵，應該不差。”
琤玙還想再問什麼，瞧着他這般急不可耐又不放心的樣子，孟九姬卻忍不住抿唇一笑：“在等一個時辰而已，是非就見真章了，你此刻問得再多也是無用，安心等待罷。”
她說的自然是真理，琤玙便依言安靜坐在一邊等着了。可是不一會兒他又有了新的擔憂：“萬一琉璃沒有看到你留在一旁的簪子還有消息呢？萬一她害怕有詐，即便瞧見了也不予理會呢？早知道，還是我自己去找她就好了……”
“如今多說無用，還是稍安勿躁罷。”九姬道，青綾下雙眸掃過他揪心的眉目，“況且我相信，若是她瞧見了，就一定會來的。難道你對於師兄妹之間的情分就這樣不信任嗎？”
“也不是……”琤玙聞言不由得低下了頭，喃喃道，“我已經失去了師父，若是再與師妹失去聯繫……”
這世上，我便等同於沒有一個親人了。
他的聲音很低，其間卻纏繞了滿滿的迷惘，引得孟九姬停止了手上的把玩，目光掠過來。
他的神情那麼落寞，連低垂的眼瞼都掩飾不住情緒的低迷，叫人心疼。
孟九姬的心中，有莫名的情緒漸起，如一枚投下水的石子，雖微不可察，卻是一圈一圈，成就越來越擴散的漣漪。
這樣的情緒，有多少年沒有在自己心中產生過了？十年？百年？
良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我會陪着你的。”
陪伴了我多少個輪迴春秋夏冬的琤玙，這一次，我也會陪着你的。
琤玙一怔，抬眼望去，卻見九姬早已收回了目光，依舊在漫不經心卻又熟練地把玩着那枚茶盞，彷彿剛剛什麼都不曾說出口一般。
可他分明是聽見了的。
愣怔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抿了潤澤的唇，凝出一抹笑意來。
寅時到了。
琤玙是真的坐立難安了，乾脆起身立在了窗子跟前，眼下外面一片靜悄悄，連星子都是寥落，整個城西早已陷入一片夢境，唯有長迎客棧他的房間還亮着燈，甚是醒目。
琉璃她……應當會來的罷？
寅時一刻。
窗外依舊靜悄悄的，毫無人影，連夜色都在逐漸稀薄中——再過一會兒，早市都要開始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卻依舊半個人影也沒見着，琤玙漸漸失望。
這丫頭，果然是不來嗎？是許久不見，他們的兄妹情分已經生疏了嗎？
屋子裏的油燈已經接近乾枯，忽明忽暗的光線中，琤玙忍不住地失落，正打算關了窗子轉身而去，卻突然聽得一團漆黑的外面，響起了一聲極為熟悉的哨聲。
琉璃的瓦片果然被高孝瓘沒收了，這廝還嚴肅地告誡她絕對不可以半夜溜出去，否則後果很嚴重巴拉巴拉，琉璃耷拉着腦袋很是乖巧的樣子，袖中卻忍不住將那支木簪攥了又攥，暗自慶幸。
還好這東西沒被高孝瓘發現，否則說不定也會被他收了去！
不過至於高孝瓘不讓自己出去的話，琉璃只當做耳旁風了：萬一真的是和師兄或師父相識的人呢！再聯想到今日她的噩夢，說不定是骨家出了什麼事情也未可知。
總之，她是一定要走這一趟了。
不過高孝瓘說得也有道理，夜間相約畢竟不安全，還是全副武裝一下比較好。
至於一直阻攔自己的高孝瓘嘛……琉璃抬眼瞅了瞅還在喋喋不休的少年，下意識地摸摸腰間藏着許久不用的蒙汗藥，撂倒他還不是舉手便成的事。
果然，見琉璃難得的乖巧，高孝瓘滿意地點點頭，翻出那一堆雜七雜八的秘籍來道：“這些你都看了嗎，有沒有什麼你可以修習的？”
為了不引起高孝瓘的懷疑，琉璃忙調整好心態，像往常一般對答起來，心中默默哀嘆，若是還像以前那樣夜間棲息在屋頂就好了，哪有這麼多麻煩！
夜深人靜，確認高孝瓘睡得沉沉了，琉璃才躡手躡腳地從密室出來，黑衣靈活地竄入茫茫的黑夜中。
卻不知，房門被關好的那一刻，床上原本喝下混了蒙汗藥的茶水沉沉睡去的高孝瓘，卻無聲地睜開了瀲灧的雙眸。
琉璃背着漆黑無光的夜弓在黑暗中疾馳，向著城西的方向奔去。
長迎客棧。
遠遠地，她便瞧見了那一扇悠悠的燈光，只不過並不能看分明裏面是何人，琉璃想了想，還是隱匿在附近一株枝繁葉茂的槐樹上，眯了雙眼細細打量。
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窗前。
竟然是琤玙師兄！？！
琉璃一驚，險些從樹上栽下來，她如何也不會想到，遠在吳興郡的琤玙師兄竟然會出現在鄴城，而且就在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議。
可是那精緻的眉目，焦急又憂心的表情，不是琤玙師兄又是誰！
琉璃呆在了原地，只怔怔望着不遠處琤玙的眉眼神情，一時間竟然恍若夢境。
一年不見，琤玙師兄似乎長高了不少，只是少年身材依舊單薄，五官一如記憶中無二，倒叫她忍不住地鼻酸。
若是不見，她實在想像不到自己是如此的想念他。
夜色翻滾，琉璃便這樣一直待在樹上，看着琤玙發獃，直到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琤玙的表情由緊張期待，進而失望，最後不由得垂下眼瞼，伸手關窗。
她才如夢初醒，見琤玙要關窗，情急之下便將手握拳放在唇邊，用力打出了個呼哨。
小時候，兩人多少次靠着這呼哨裏應外合，從廚房偷燒雞，儲藏室偷糕餅，抑或與師父對戰時配合，天衣無縫。
這聲音，琤玙師兄一定是熟悉的。
果然，不遠處忽明忽暗的光線里，琤玙欲待關窗的手一頓，隨即驚喜地抬起臉，在黑暗中四下察看。
琉璃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個縱躍從那株槐樹上撲進窗子裏：“師兄！”
琤玙一愣，緊接着便被流星一般杵進胸口的黑影推得踉蹌，好容易站穩腳跟，他忙捏了黑影的下巴細細一看，隨即也激動起來：“琉璃，真的是你！”
最初的驚喜過後，琉璃卻又恢復了以往總是漫不經心的模樣，一把打開亂捏自己下巴的手：“當然是我！”
“太好了，我終於找到你了！”琤玙還處在激動中，也不在意琉璃打開自己的手，又不安分地摸了摸她柔順的烏髮，“太好了……”
“找我做什麼，”琉璃把自己的頭髮解救出來，“你不在吳興郡好好陪着師父，跑來找我作甚？還有，誰告訴你我在鄴城的，難道是師父？”
最初相逢的喜悅過去，琉璃心中卻冒出了更多的疑惑。
一聽了琉璃的發問，琤玙的眸光卻黯淡下來，掩飾地去關了窗子：“這個……一時半會兒也難以說明，先坐罷。”
他這樣吞吞吐吐，琉璃狹長的眸子便一下子銳利起來，正欲再發問，眼角餘光里卻突然闖進了一抹淡然的青色。
這屋子裏，竟然還有人！
琉璃心下一驚，方才她竟然一直沒有發覺，屋子裏還有第三人的存在！
孟九姬施施然地坐在小几旁，輕抿裊裊的熱茶，任由琉璃帶了不甚友好的意味上下打量。
這個女子，她以前從未見過。琉璃微眯雙眼，琤玙師兄身邊怎麼會突然多了個陌生的女子？
陌生的女子，十六七歲的模樣，青衣縹緲樸素，並着一曲悠悠飛瀑般的長發，倒很是獨特，奈何一張臉大半被一條青綾覆蓋，只余個尖削的下巴，殷紅唇線微勾，倒是很閑適清凈。
琉璃心中的警惕卻不減反增。
她想起那片被人用手指寫了字的瓦片，還有神不知鬼不覺放在自己身邊的木簪。
琤玙師兄的那點子武功她再清楚不過，所以難道是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無害的少女做下的？！
她卻是何方神聖？！
琉璃的目光下意識地凝在孟九姬執杯的手上。素白纖細的手，指尖晶瑩。這樣的手，應當只適合撫弄琴弦才對，她是如何能在瓦片上留字的呢？
琤玙關好了窗子轉身，卻正瞧見琉璃一臉奇異神情盯着孟姑娘細細打量的模樣。他忍不住臉一紅，忙道：“琉璃，這是孟姑娘。若不是她，我只怕也難以尋到你呢。”
木簪和留言，果然是眼前這個孟姑娘所為。
琉璃忍不住道：“師兄何時結識了這樣的高人？”
“啊……你說孟姑娘啊，”琤玙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覺得尷尬，搔了搔頭答道，“說起來，她還是你我同鄉，在吳興郡的長安巷開了家酒肆，你曉得不？”
孟九姬瞧着尷尬的琤玙和戒備的琉璃，便識趣起身道：“二位慢談，恕不奉陪。”便將手攏進寬大的衣袖，起身出了門去。
琉璃看着她秀麗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想到這個女子武功遠在自己之上，便忍不住陰陽怪氣道：“師兄不錯嘛，美人在懷，只怕在鄴城樂不思蜀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