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善有惡報
?夜色深了,屠大海搬來一個火盆,放到炕床旁邊,春日裏的陽光雖然暖洋洋的,可一到晚上,寒氣便上來了。【風雲閱讀網.】徐氏捨不得點油燈,藉著火盆的光細數男人帶回來的銅錢,她數的很慢,好像這樣做,就可以多數出幾枚來。
“才二十文,”翻來覆去數了幾遍,徐氏不甘心地將銅錢裝進布囊里,嘴裏嘀咕着,“咱娘那對耳環別看是鍍銀的,做工可精緻了,你就是笨嘴笨舌的,要是我過去,怎麼也得當個四五十文的。”
屠大海唯唯諾諾的,他心中有愧,不敢接妻子的話,只好躲在一旁哄女兒。屠春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爹,覺得他年輕時候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長手長腳的,一看便是個精壯漢子。歲月和命運當真是神奇的東西,能夠將這樣的魁梧大漢,最後變成了一個終日酗酒的糟老頭……
徐氏裝好了銅錢,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拍了拍自家男人的肩膀,“大海,明天你把這二十文送到李家吧,我今兒個聽月娘說,熙兒鬧着要吃饃,都在家裏哭幾天了。”
屠午趴在爹爹的腿上,正在一根一根地數着妹妹的睫毛,他有心想要摸摸對方的臉,可躍躍欲試了半天,還是不敢伸手。徐氏的話在這個五歲孩子的心中沒有翻起什麼波瀾,他畢竟太小了,渾渾噩噩的,聽不透娘親話音深處的隱忍與酸澀。
屠春卻笑不出來了,心中頓時像燎起一大片火,燒得她五內俱焚,酸澀交加,一時之間,也不知該為自己凄慘的一生叫屈,還是要為爹娘的熱心腸抹淚。
娘親啊娘親,屠春此時只恨自己有口不能言,無法說出李家幾十年後的惡行來,只能暗暗叫苦,今天你可憐這一家子白眼狼,可會想到二十多年後,他們竟聯起手來,把你的小女兒往死路上逼。何況家裏都到了典當外婆遺物的境地,你不留點錢給自己補補身子,還有閑心去管李照熙那兔崽子吃饃還是喝粥!
屠大海顯然沒想到妻子居然會如此深明大義,他面有愧色,騰出抱女兒的一隻手來,輕輕摸了摸徐氏略顯粗糙的頭髮,低聲道,“媳婦,這些年委屈你了reads;證仙劫。”
“原來你也知道家裏委屈,”徐氏瞪了自己男人一眼,不過眼神中嗔大於怒,她無奈地撫摸着裝有銅錢的布囊,嘆道,“你答應過李家兄弟,要好好照顧月娘他們。咱倆都能做活,錢沒了,還能想法子去賺,大不了苦一點。月娘一個婦道人家,又帶着兩個孩子,沒人幫一把,讓她怎麼過日子……”
屠大海愧不能言,他半晌沒吭聲,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把妻子摟到了懷裏。這個寡言的男人,此時只能用這種辦法來表達自己的感動與愧疚。
被爹娘忽略到一邊的兄妹也湊到了一起,屠午趁着兩個大人不注意,飛快伸出手,偷偷捏了捏妹妹的小臉,又慌忙收回去,接着便自顧自地傻笑起來,彷彿佔了天大的便宜似的。說來奇怪,原本怒火中燒的屠春被他這樣一逗,心裏的那股惡氣居然奇異地平息了,她猛然從仇恨中驚醒,自己重活一次,不是為了糾纏在這些沒發生過的事情上的,而是要力挽狂瀾,從根子上改變全家人悲慘的命運。
算算時間,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要不了多久,金榜題名的李嘉行就會派人來接走竇月娘母子,然後他們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地定居到帝都,此後的十幾年,連封信都沒有寄回來過。這樣鮮廉寡恥的人家,運勢一路水漲船高,成了天子腳下的體面人。可憐她娘徐氏,也是在差不多的時間自縊的,等到李家被政敵抓住把柄,被迫回鄉踐行婚約的時候,徐氏的墳頭青草離離,卻不見受過她恩惠的李家人前去拜祭。
屠春對她娘徐氏知道的並不多,村上婦人閑話時感慨過,都說屠家娘子是個賢惠人,可惜了,一時沒想開,可憐了丟下的那兩個孩子。上一世,她爹喝醉的時候,偶爾也會絮絮叨叨提起過世的妻子,每次聽到這個,哥哥屠午就會像瘋了一樣,對爹破口大罵,有幾次,他們父子兩人甚至大打出手。漸漸的,屠春明白了娘親的死在家中是個忌諱,更不敢在父兄面前提起,唯恐破壞了家中難得一見的平靜。只是孩子對母親的渴望是銘心刻骨的,看到村上女人領着自家兒女玩耍的時候,屠春總會忍不住在心裏想,娘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自己剛出生的時候,她有沒有歡喜過……
她原本以為,是因為爹爹酗酒,脾氣又壞,娘親才會在月子裏一時想不開,輕易便尋了死路。可短短的一天觀察下來,屠春發現年輕時候的爹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糟糕,雖然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但為人勤快踏實,對妻子也頗為體貼,見兩人無言相擁的模樣,顯然夫妻間感情甚好。既然如此,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她娘心死如灰,竟會毅然拋下丈夫和兩個孩子,絕情地離開了人世?
徐氏被丈夫抱了一會兒,意識到兒子還在旁邊,她不好意思地推開屠大海,因為長年操勞而蠟黃的臉上隱約浮起了一點紅暈。夫妻倆靠在一起,說了點貼心話,興許是心疼媳婦剛生完孩子,屠大海決定只給李家一半錢,剩下的留到家裏。屠春聽了大感欣慰,她爹這輩子就毀在兄弟情誼上,卻對他拜把兄弟連一句埋怨也沒有,想不到關鍵時刻,爹還是靠得住的,知道顧及家裏。徐氏見慣了丈夫死命補貼李家的行徑,也時常與他爭執,如今見他體貼起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喃喃道,“錢是少了點,等我能下地了,去接些針線活,給茵茵換件新衣服……”
徐氏沒有食言,生完孩子十幾天後,她便開始幫幾戶人家縫衣服,還把人家當做報酬給的布料都存了下來,說要給李家的大女兒李如茵做件春衣。屠午在娘親旁邊眼巴巴地呆了幾日,才知道這次新衣服沒有自己的份,他也不嫉妒,沒心沒肺地跑出去找村裏的小夥伴玩。
屠午剛到院門口,迎面便碰上攜着一雙兒女前來的竇月娘,他還記恨着李照熙前不久乾的事,只同竇氏打了招呼,便大搖大擺地想要離開。
“屠家弟弟”,李如茵從後面一把拉住他,□□歲的女孩身量尚未長足,卻已經有了點煙煙裊裊的韻味,她眼眸靈動,笑吟吟地望着屠午,“你行行好,別讓那群小子欺負照熙了,他知道錯了。”
俊俏清秀的男孩站到姐姐身後,也期期艾艾地看着屠午。他們姐弟皮相都生得極好,相傍而立,猶如破院子中突兀地冒出一枝水靈靈的並蒂蓮。
屠午見自己讓同伴們孤立李照熙的事被抖了出來,一時有些心虛,又見李如茵這般笑語嫣然,不禁沒了火氣,大度地拍拍李照熙的頭,“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以後我不讓他們罵你了reads;大神寫手是女配。”
聽了他小大人似的話,竇月娘也笑了,她眉毛纖細,淡的像一縷輕煙,笑起來沒什麼喜色,反而多了幾分哀怨,“小午”,她一臉慈愛,細聲細氣地吩咐着,“出去玩小心點,別摔到了。”
望着屠午一蹦一跳地跑遠了,李如茵臉上甜美的笑意頓時冷凝下來,“沒出息”,她瞥了弟弟一眼,語氣中儘是輕蔑之意,“他讓人罵咱們是沒爹的孩子,你就只會回家哭?”
一看姐姐這幅瞧不起人的模樣,李照熙的眼眶又忍不住紅了,他不敢頂嘴,小聲地辯解道,“我打不過他……”
“他下次罵你沒爹,你就罵他沒娘好了……”李如茵牽起弟弟的手,她容貌秀美,眼眸帶笑,這番話也說的溫溫柔柔的,渾然不似在教唆自家弟弟罵人,可被她牽住的李照熙心中卻莫名一寒,姐姐睚眥必報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以前村裡黃寡婦的女兒說姐姐的衣服是破爛貨,結果沒幾天,有個無賴半夜翻進黃寡婦家,被人發現后,居然掏出一條肚兜,說是和黃寡婦女兒早就有了私情……
李照熙記得分明,是姐姐偷偷拿了黃寡婦晾在院裏的肚兜,然後扔到無賴經常去的破廟裏……
“破爛貨”,他還記得,黃寡婦女兒瘋了后,姐姐倚門看着她,眉頭眼尾間笑意舒暢,輕輕道,“也不知誰才是破爛貨。”
當時她的語氣,也是這般輕飄飄的,和方才一模一樣!
走在前方的竇月娘步子突然停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女兒意有所指的話,但很快的,她便繼續穩穩噹噹地進了屋,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徐氏正坐在炕上縫衣服,見竇月娘母子過來,心裏高興,連忙招呼她們坐下。
“這就是剛出生的小妹妹吧”,李如茵湊過來,細細地打量了嬰兒一番,然後笑嘻嘻地瞅了弟弟一眼,打趣道,“你這傻小子,準是見妹妹長得太好,忍不住就想摸一摸。”
她這番話說得高明,不僅誇了屠春的相貌,還不動聲色地將李照熙的行徑歸成了善意,偏偏這用心裹在一派天真中,不知不覺就叫人聽了進去。
徐氏也喜愛她膽大嘴甜,尤其是誇自己小女兒的相貌,更是說到了心坎里。說來奇怪,他們夫妻都是普通人的長相,大兒子端正一些,可也不及李家那兩個孩子生的精緻,唯獨這個小女兒,剛出生便是粉雕玉琢的,她見過那麼多孩子,沒一個比得上女兒可愛,就連李家的茵兒,似乎也遜色了幾分。
聽到這番誇獎,屠春卻沒有絲毫開心的意思,她如臨大敵地望着眼前的女孩,甚至不惜哇哇大哭起來,只求能夠趕快引起娘親的注意。
她這位曾經的大姑子可是個狠角色,李家能有後來的風光,起初是靠了李嘉行,再往後可大半是李如茵的功勞,她嫁給景王做側妃,沒幾年就逼得原配抑鬱而死,風風光光地被扶了正,當上了景王妃。被幽禁在偏院的屠春偶爾還會想,若是這位大姑子再早得勢幾年,或許李家也不會被迫娶了自己……
如今見到童年時的李如茵,屠春不敢有半點小覷之心,她拚命引起娘親的注意,直到被徐氏抱到懷裏,才稍微鬆了口氣。
她害怕李如茵,這個女人是條不折不扣的美女蛇,嫣然一笑間就能想出無數折磨人的法子。誰知道美女蛇小時候會不會毒性弱一點,屠春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決定乾脆離她遠遠的,免得被她暗中欺負了。
李如茵見嬰兒在眼前被抱走,貌似失望地嘆了口氣,“妹妹好像不怎麼喜歡我……”
“對了”,她突然間不知想起了什麼,眼波一轉,“大娘,你是不是有對鍍銀的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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