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世為人
?幾場雨水過後,□□漸漸濃了,杏花和桃花開得熱鬧,在枝頭上擠擠嚷嚷的,煞是好看。【最新章節閱讀.】這些年莊稼的收成都很慘淡,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雨水豐潤的開春,村裡人的臉上多少都有了點喜色。
這個坐落在山麓下的小村莊有個最庸俗不過的名字,太平村。一輩子守着莊稼的農民們沒有多大的志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太太平平的,已經算是莫大的福氣了。村子三面環山,位置偏僻,唯有一條崎嶇的小路可以出村。村裏的百餘戶人家習慣了靠山吃飯、靠地養家,尋常日子也不怎麼出去走動,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去最近的清河鎮上置辦些東西。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田地上已經陸陸續續有了背着農具上田的人們。他們當中有人看見在田埂上急匆匆往家趕的大漢,揮手打着招呼,“大海,你怎麼才回來?你媳婦昨天生了個閨女!”
聽到村裡人的話,屠大海粗獷的臉上喜色更濃,他無暇與旁人閑聊,隨便應付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太平村不算大,全村就只有屠大海一個屠戶,他平日裏也下田做活,但凡村裏有人讓他幫忙宰殺牲畜,照規矩是要留下一塊肉作為酬謝的。屠大海今年三十齣頭,生的孔武有力,按照常理說,他勤快肯干,又靠着祖傳的這門手藝,家裏的日子不會過得太差。
可是恰恰相反,經過這幾年災荒,村裡大多數人家還能勉強餬口,屠家的灶台卻是多日沒有冒煙了reads;卿本妖嬈之梟妃無敵。眼看他媳婦徐氏快要生了,屠大海也急紅了眼,迫不得已,只好去鎮裏將丈母娘留下的一對鍍銀耳環當了。他擔心家裏,拿到當來的四十文錢后,連饅頭都顧不上吃,連夜就往家裏趕。
沒想到徐氏心疼自己親娘的遺物,偷偷抹了一晚上眼淚。興許是腹中的胎兒感覺到了母親的傷感,屠大海剛剛出門沒多久,徐氏的肚子就開始疼,等五歲的大兒子連哭帶跑地請來了穩婆,徐氏已經靠在門邊生了個女兒,那剛出生的娃兒瘦的跟沒毛猴子似的,開始一聲也不吭,穩婆開始還以為活不成了,畢竟是不足月出來的,誰知徐氏抱在懷裏哄了一會兒,女娃兒竟似醒過神來一樣,哇哇大哭起來。
屠大海剛進村的時候,便聽說了昨日自家媳婦生孩子時的兇險,事情人傳人,到了他耳朵里,已經無形中多了幾分繪聲繪色的渲染。雖然知道最終母女平安,這名單手就能劈暈牲畜的大漢還是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立刻生出雙翼來,讓自己能快點回到妻子身邊。
桑葚樹下,自家的三間瓦房已經若隱若現,不知想到了什麼,屠大海忽然放緩了腳步,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停在離家不遠處的一戶人家門外,敲了敲門。
“弟妹,”像是做賊心虛一般,屠大海有意壓低了聲音,喊道,“我是你大海哥,快開門!”
院裏傳來輕巧的腳步聲,大門開后,一個身穿鵝黃布衫的女孩笑眯眯地探出腦袋,“大伯,我娘領着弟弟去你家了,留我在家開門。”
屠大海暗罵自己糊塗,他家媳婦剛生孩子,身為結拜兄弟妻子的竇月娘肯定要過去照顧。他撓了撓頭,從背囊里取出二十文錢來,塞到女孩手裏,“茵茵,這個你拿着,回來交給你娘。”
女孩眉目酷似其母,眼波流轉間,卻另有一番靈動狡黠。見屠大海遞過來錢,她也不推辭,眉開眼笑地收下來,小嘴甜得像抹了蜜一般,“謝謝大伯,茵茵就知道,你從鎮上回來,肯定會給我們帶好東西。”
屠大海心憂妻子,沒有像往日那般同女孩說幾句關切的話,心急火燎地離開了。
剛到院裏,屠大海便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他心中一沉,連忙加快腳步,進屋卻看見自己媳婦徐氏坐在炕上,正在哄剛出生的女兒,臉上懨懨的,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在旁邊抹淚的是他結拜兄弟李嘉行的妻子竇月娘。竇氏是村裡教書先生的女兒,生的嬌小文秀,自幼便有幾分與眾不同的氣韻,如今即使嫁為□□,和那些下地干慣農活的村婦站在一起,還是像一堆麥稈中開出了朵嬌滴滴的花兒。她哭起來很小聲,只見眼睛紅腫,眼淚彷彿斷了線的珠子,無聲無息地往下掉,間或穿插幾聲哽咽,更顯得楚楚可憐。
“好了,”看見自家男人尷尬地杵在門口,徐氏冷淡的臉稍微鬆弛了一些,開口道,“月娘,小孩子不小心,你罵也罵過了,還哭什麼!”
屠大海不明就裏,見媳婦發了話,也連忙幫腔勸道,“是啊,弟妹,你先別哭了,孩子們還在旁邊站着呢。”
提到孩子,竇月娘的眼眶更紅了,凄凄楚楚地看向竇大海,“大哥,熙兒他爹三年都沒回來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也管教不了孩子。熙兒犯了錯,你是他大伯,要打要罵都聽你的。”
她哭哭啼啼地說了半天,至於兒子到底做了什麼,卻是一個字也沒提。
李照熙今年剛滿五歲,生的唇紅齒白,俊俏得彷彿年畫上的招財童子,此時他一改平時的活潑伶俐,畏畏縮縮地躲在娘親身後,見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男孩又驚又怕,不禁喊了起來,“是她先瞪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徐氏愛憐地看着懷中的女兒,這個孩子乖得讓人心疼,她奶水不足,實在沒辦法了,喂點小米粥,女兒也聽話地喝了,除了剛出生的時候哭過幾聲,一直都安安靜靜的reads;太古神靈。如今聽到李家的孩子大喊大叫,她不願與一個小孩子計較,心中卻不住冷笑。
倒是屠家的大兒子忍不住了,屠午和李照熙同年出生,他身形隨爹,壯得像一頭牛犢子,聽到差點傷了自己小妹的男孩還在信口胡謅,頓時怒目相向,“我妹妹剛出生,怎麼得罪你了?你居然把她往地下推!”
這下連屠大海的臉色也難看起來,自家女兒昨天才剛剛出生,如今在娘親懷裏,乖巧得讓人一見就喜歡。這李家的小子多半是淘氣好玩,不小心碰到了女兒,居然還反咬一口,以前真是白疼這白眼狼了。
竇月娘見屠大海臉上有了怒意,連忙轉身狠狠打了兒子幾下,厲聲讓他跪下道歉。她夫君李嘉行和娘家弟弟三年前進京趕考,自此音訊全無,這些年來,要不是屠大海顧及兄弟情誼,對他們母子三人多加照顧,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竇氏唯恐兩家因為這件事有了心結,所以下手極狠,打得李照熙嗷嗷亂叫,她心中一邊心疼,一邊卻也納悶,兒子是個機靈懂事的性子,從未乾過這種不着調的事情,今天不知是怎麼了,竟然差點將人家剛出生的孩子推到地上,還說出這般蠢的謊話來。
李照熙不敢躲閃,他身上吃疼,心中更是委屈。當時他湊到徐氏身邊,真的只是想看看剛出生的小妹妹,沒想到那女娃兒一雙漆黑的眼眸居然死死地瞪着他,眼神中說不出的冰冷怨憎。他也是一時間怕極了,才會鬼迷心竅,伸手去推徐氏懷中的孩子,幸好徐氏眼明手快,及時抓住了女兒。
男孩心中嘀咕,這群大人也真是,明明沒出什麼事,偏偏對他又打又罵的……
礙於竇月娘的情面,屠大海也不好說什麼,只是這麼一鬧,這娘倆也沒臉在屠家呆了,匆匆就告辭了。
被娘親拽走的李照熙還在腹誹,回頭時,他不期然又看見了那個古怪的嬰兒,她的眼睛很大,很黑,正在毫無感情地盯着自己。男孩冷不丁打了個顫慄,頓時也不敢在心裏暗罵屠家人了,灰頭土臉地隨竇月娘離開了。
屠大海出門去送客,徐氏靠在炕床上,輕輕搖晃着懷中的女兒,屠午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看着那奶貓一樣的女娃兒,“娘,讓我抱抱妹妹吧!”
躺在娘親懷裏的屠春眨了眨眼睛,時至如今,莫名奇妙變成嬰兒的她依舊恍恍惚惚,不知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彌留前的夢境,還是上天垂憐,讓她從李家那個冷酷的噩夢中驚醒了。
過去二十餘年的人生歷歷在目,那種痛苦與絕望像是深入骨髓的□□,讓她挫骨揚灰不能忘。而娘親的身體好暖好軟,又這麼真實,屠春不記得娘親的相貌,早在她記事之前,徐氏就懸樑自盡了,但屠春睜開眼看見面前這個年輕婦人的第一眼,一種奇異的血緣牽引便不由分辨地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娘親。
年幼的屠午虎頭虎腦的,五官雖然不如李照熙那般精緻,卻也是濃眉大眼,十分可愛。屠春百感交集地望着兄長,她回到了剛剛出生的時候,比自己大五歲的兄長自然還是個孩子。不同於看到李照熙時那種難以自抑的厭惡,屠春對兄長的感情要複雜得多,在她的印象中,娘親死得早,爹又終日酗酒,根本不顧家,哥哥屠午的脾氣暴躁乖張,稍不如意便對她拳打腳踢。可屠春也記得,村裡哪個不要命的小子敢調戲自己,哥哥也會拎起剔骨刀追着那人跑半個村子,當初李家也提親時,屠午是唯一反對的人,理由就是對方今非昔比,妹妹嫁過去恐怕是要受委屈的。
徐氏笑着拍了拍兒子的頭,“妹妹又不是玩具,去,找你爹玩去!”
眼前房間的擺設如此熟悉,這床,這桌子,這門帘……然而一切又是那麼的不同,回憶中永遠凌亂骯髒的家是乾淨明亮的,那種壓抑扭曲的氣氛也不見了,有娘親的家就像是有了根的花,哪怕土壤再貧瘠,這個家到底也是有生機的。
望着眼前和樂融融的一切,屠春的眼眶不禁紅了,她暗暗下了決心,再世為人,她不圖榮華富貴,只求能保住如今家人臉上的笑容。無論如何,這一次,她絕對不能讓自己和兄長再次成了沒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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