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緇塵京國
緇塵京國,無論是從渡邊碼頭還是梅關驛道望去,都是人來人往,穿着鮮亮。就連跪地乞食的叫花子都是抬頭挺胸,要比別處掏糞的還要神氣得多。
這就是天子腳下,久負盛名的京城。
這就是南富西貴,北窮東亂的京城。南面是久負盛名的豪宅門第,相傳南街富人難彎腰,遍地金銀酒肉無人拾,因此多有南家酒池肉林之稱;西面則集中着儀鸞司,親軍都尉府,京城六部,多是官宦世家之居所;東面是臨江碼頭,放眼一片繁榮,細看亂不可言,除了振威鏢局有些場面外,其餘都是些貨倉幫會,酒肆客棧,滋事挑釁的惡徒多出於此,振威鏢局隱隱成了其中地下勢力,維持秩序;北面,平民難民匯聚一團,儘是些瓦房小店菜市口,平日裏看不見一個光鮮亮麗的人兒。
而真正顯眼的只有一處,京城中軸線上的紫禁之巔。宋長青正立身站在東華門外,只見他此時衣衫襤褸,蓬頭亂髮,官服上血污斑斑,竟惹得守門的侍衛多看了兩眼,只因依稀可見他胸前的飛魚,這才沒有上前盤問。
他此次婉拒肅王的好意,匆忙班師回朝,一因此役錦衣衛傷亡過半,扶恤一事需向上稟報,更因他懷中這枚灼手的鑰匙,是以他回京第一件事便是趕往親軍都尉府。但哪知今日嘉靖帝破天荒的上了早朝,陸炳一早便被宣入宮。他聽到這裏,也來不及更換衣物,連忙快馬加鞭趕到東華門,直等群臣退朝。
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只聽午門鼓響三聲,隱隱聽見一干太監高聲尖叫着什麼,東華門這才慢慢啟開。金鐘鼎鳴后,宋長青弓着身子,極目望去,只見百官正依次度過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后,眾官這才敢攀談起來,人聲熙攘,不斷有官員三三兩兩的出了門,宋長青緊緊盯着每張出門的臉,卻始終沒有看到陸炳。
他本是個急性子,生怕是自己錯過了,便敞開嗓門大聲喊道:“陸大人,陸大人。”
他這一喊,守門的侍衛再也按捺不住了,上前喝問道:“你幹什麼,皇宮門外不得喧嘩!”侍衛上前將長槍架在他頸上,一人喝道:“快快退去,瞧你身着錦衣衛服飾,怎麼如此不懂規矩,再在此喧嘩,只有擒住你,交由曹總管發落了。”
宋長青不敢還手,只能任由他二人架着,忙解釋道:“我是來找陸大人的。”
那兩名侍衛哪裏認得他,當下不由分說地抓住他雙臂,依舊不依不饒。
“慢着。”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柔聲道:“這不是宋大人么?”宋長青聞聲望去,一男子正緩步走來,只見他身着錦衣紅袍,腰間束扣玉腰帶,頭戴鑲玉烏紗,細細一數,竟有七塊之多。再一看臉,這人生得眉清目秀,俊貌白膚,宋長青不禁驚喜參半,失聲道:“鄭...鄭大人?”
兩旁的持槍侍衛忙躬身行禮道:“鄭侍郎,這人…”
鄭樹冠罷手笑道:“這是宋大人,是我當年部下,你們退下吧。”兩個侍衛對望一眼,齊齊諾了一聲,忙收回長槍,退到後面去了。
鄭樹冠笑道:“自南京一別,沒想到與宋大人今日在皇宮下相逢,聽說宋大人如今在大內做了錦衣衛,風光無二,我早有所耳聞了。”
宋長青乾笑兩聲,道:“是啊!”
鄭樹冠見他官服上血跡斑斑,不禁疑道:“宋大人怎麼如此...風塵僕僕?莫不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入宮?”
宋長青道:“此事說來話長,嗯,倒是大人你怎麼會在京城?”
鄭樹冠輕咳一聲,道:“說來慚愧,自南京一役后,因胡大人抗倭有功,我也跟着沾了光,去年調任進京,任職戶部左侍郎。”
宋長青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他嘴上雖然應答,但是眼神卻是撇開鄭樹冠,直直望着不斷湧出的眾人,還是不曾見到陸炳的身影。
鄭樹冠察覺到他眼神飄忽不定,問道:“宋大人,你可是在等人么?”
宋長青忙轉過眼神,撓頭笑道:“啊,是啊,我在等陸大人。”
鄭樹冠道:“陸大人?今日早朝過後,陸大人和嚴大人,徐大人都被聖上欽點留下,估摸一時半會還不得出宮。”
果然,宮裏的金鐘鳴了三聲,那東華門緩緩合上了,宋長青見狀,忙問道:“留在宮中,鄭大人可知是因何事?”
鄭樹冠道:“聽說是廣東布政司王國禎大人的奏摺。”
宋長青鼓大了眼睛,道:“奏摺?難道是彈劾諸位大人?”
鄭樹冠搖頭道:“倒不是彈劾,聽說是上奏稱兩廣某山有仙人出沒,如今聖上相當重視此事,宮中更有傳言說,聖上不日要前往兩廣的仙山巡視。”
“真是荒謬,”宋長青唾了一口,低聲罵道:“聖上居然如此糊塗。”
鄭樹冠鳳眉一皺,小聲道:“宋大人,這話你在我面前說就行了,千萬不可亂講,若是被他人聽見,這…這是要砍頭的。”
宋長青點了點頭,道:“這道理我也明白,不過這話憋在心頭更是不暢快。”
鄭樹冠道:“陸大人一時半會還出不來,要不宋大人先回去換了衣物,再同我去吃點酒菜?”
宋長青拱手道:“不了,我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實在抽不出空暇來,請大人恕罪,來日我定當陪大人吃酒。”
鄭樹冠忙笑道:“宋大人言重了,那我就不打攪宋大人公辦了。”說罷,他便慢慢向城西去了。
待鄭樹冠走了之後,宋長青挺直了身軀,與那兩名守門的侍衛一齊站着,任午時太陽如何暴烈,他也不曾挪動過一步。那兩名侍衛也是為之一振,心生欽佩之情,傍晚換崗之後見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着,二人便取了些瓜果送來,宋長青也並非忸怩之輩,當下也是口渴的緊,道了一聲多謝,便抱着瓜果大啃起來。
直到日落酉時,只聽“吱呀”一聲,那東華門終於打開了。只見地上三道黑影在燈火下漸漸拉長,迎面走出三人,個個身着錦衣華服,氣度也是不凡,其中有人苦臉,有人笑臉,都在小聲議論着什麼。三人走到門口,互相作揖分別,有兩人都乘轎走了。只有一人並不急着乘轎離去,反而快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朝宋長青走去,面色之上絲毫不見詫異。
只見此人長身如火,行步類鶴,一眼便知其武健沉鷙,絕非平庸之人。見他走近,宋長青忙迎上前去,行禮道:“陸大人…”
他話音未了,只聽陸炳沉聲道:“回去再說。”
宋長青點了點頭,這才稍微扭動了下臂膀,活動了下筋骨,陸炳瞧在眼裏,他眼力之強,一眼便看出宋長青站立之久,當下苦笑道:“唉,你這痴兒。”他語氣雖帶些叱責,眼中卻滿是欣慰,輕輕拍了拍宋長青的肩膀,道:“你去坐轎。”
宋長青退了一步,忙躬身道:“陸大人,這怎麼行...”
陸炳道:“我想走兩步,平日裏伏案坐轎,一身武藝都快荒廢了。”他邊說邊走,宋長青只好跟上,踱到那八抬大轎前。他面露難色,只聽陸炳輕聲道:“上去。”
這聲音彷彿有着魔力,讓他不能抗拒,宋長青硬着頭皮掀開轎簾,鑽了進去。他坐穩身形后,生怕自己偌大的身軀碰壞了這轎子,他只得低頭收腹,坐相極其難看,也坐得極不舒服,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這轎子才緩緩停下。
宋長青如獲大赦,忙跳下轎來,此刻他已是滿身大汗,經冷風一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抬頭一看,只見已經到了親軍都尉府,而門前站着一道黑影,正是陸炳長身而立。
二人進了大門,陸炳帶他進了書房,又喚過兩個丫鬟去廚房取了些點心,沏了一壺熱茶。
二人一正一偏地坐着,宋長青先將征伐明教傷亡狀況稟告與他,又說了傷亡者撫恤金一事。
不過,陸炳似乎對此都漠不關心,低聲問道:“還有呢?”
宋長青忙從懷中摸出鑰匙,道:“這…這是他讓我帶給大人的。”
陸炳一手接過鑰匙,一手撫須,沉寂了片刻,徐徐道:“他說了什麼?”
宋長青頓了頓,道:“他說什麼小主人回來了,還說…”
陸炳劍眉高皺,忙問道:“他還說了什麼?”
宋長青四顧左右,小聲道:“他還說,他從不會讓別人對他抱歉,大...大人你也不例外。因為,這次你欠他的,他說他遲早會拿回來的。”
陸炳不怒反笑,道:“除此之外,還說了什麼,那個小主人又是如何?”
宋長青道:“他說那個小主人正是明教現任的人道長老。”
“哦,”陸炳道:“那這個人道長老,他現在人在何處?”
宋長青道:“我們那日衝上明王殿,被幾個高強的妖人拖住,那人…想必就是在那時跑掉了。”
陸炳頷首微笑,忽的別過身去,問道:“嗯,長青啊,我信不信得過你?”
他問得極其突兀,宋長青不由得為之一怔,啊了一聲,吱唔道:“我,下官深得長官信任,能有今時今日之成就…”
他話音未落,忽見陸炳轉回身來,雙目微微眯着,嘴上加重了語氣,又問道:“我是問你,我信不信得過你?”
“信得過,大人。”只聽“撲通”一聲,宋長青突然跪在地上,斬釘截鐵道:“信得過。”
“很好,很好。”陸炳站起身來,輕輕拍在他肩上,道:“起來。”
宋長青重新坐回座上,只見陸炳踱着碎步,似是深思了好一會,徐徐道:“你知道沈萬三么?”
宋長青點了點頭,道:“聽說過一些。”
陸炳道:“嗯,有小主人就會有老主人,這個老主人就是沈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