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訴離殤
寧韶抬起眼睛,輕輕的看了一眼秦攸,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眉,終究還是抬起了腳邁出了步,緩慢而從容的走到了秦攸坐着的貴妃榻之前,停了兩秒鐘,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在哪裏落座好。
秦攸正了正身子,將佔據了半張榻的腿腳放了下來,那腳上竟沒有穿鞋襪是光-裸的,秦攸也不在意,就這樣踩在了地上,寧韶又輕皺了下眉,在秦攸身邊坐下了,卻是沒挨着秦攸,中間隔着一段距離。
寧韶的坐姿非常標準中正,不像秦攸那樣隨心所欲,腰背挺得很直,眼神不晃蕩,從這裏便能見得寧家家風一兩分,秦攸也不在意寧韶此刻的疏遠,兩情長久不在朝朝。秦攸眯起雙眼,雙眉如劍入鬢,整個人的氣勢都是一變,暗含着壓力掃過下方的姬妾,直到那些姬妾受不得的露出按捺不住的神情,秦攸才對左笑言使了個眼神,道,“制住他。”
下巴微抬,指的正是死-囚。
雖說是皇帝給的人,勝在好用,只要不關係到皇帝的利益關係,基本對他唯命是從,如指臂使。
左笑言便上前一步,制住了那個死-囚。
眾人疑惑不解,秦攸也不解釋,只是微笑,讓人捉摸不透,毛骨悚然的微笑——秦攸本不是溫和有禮的人,他們多見過秦攸張狂、放肆的笑,卻從沒見過秦攸笑的如此的,可怕。
秦攸站起來,親自從那酒壺之中倒了一杯酒出來,一邊走向了死囚,一邊輕笑道,“死之前還能喝到本朝唯一的王爺斟的酒,是不是倍感榮幸?”
囚犯聽見秦攸的話,心中也明白秦攸端着的那杯酒是什麼,他調動全身的力氣想要反抗,但卻被左笑言壓制的死死的,連動動手腕都覺得手臂快要從身體上脫落下來一般的痛,根本掙扎不了,只有看着秦攸端着那杯酒,邁着雲淡風輕的步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秦攸也不嫌那囚犯身上臟污,一把抓住囚犯頭髮上提,迫使囚犯仰起頭來,將那酒杯湊到囚犯嘴邊,囚犯知道這杯酒喝下去就死定了,死亡的恐懼讓他緊閉雙唇,頂着身體和頭頂的雙重痛意,拚命的轉動頭部躲避着酒杯。
這一躲,秦攸直接耐心告罄,臉色一變,酒杯一摔,幾腳踹在囚犯肚子上,“躲什麼!明日午時你就斬首示眾了,小爺送你輕鬆上路,你還偏想砍頭嗎!”
囚犯被踢得一陣劇痛,蜷縮住自己的身體,聽了這話深深的垂下了頭,等着秦攸再賜他毒酒,確實,比起身首異處,喝毒-酒哪怕是痛苦些,至少也能保留全屍,還不必囚車遊街,受百姓民眾的白眼鄙夷,已經是走運了。
秦攸卻不耐煩自己動手了,踹了幾腳也算出氣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回身掃過那些剛才還吵吵嚷嚷的姬妾,現在已經個個心驚膽戰,噤若寒蟬了。秦攸滿意的笑了笑,重新走回榻前,坐在了錦蓋下陰涼的貴妃榻上,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鮑公公,吩咐道,“鮑明,賜酒給那個不識抬舉的……的犯-人。”
鮑公公躬身,從貴妃榻後邊走出來,在秦攸那邊的桌子上倒了一杯酒,清澈的酒水在陽光下折射出一片亮眼的水澤,端着喂到了沒有反抗的囚犯口中,平時細微的吞咽之神,此刻被放大百倍,就像從他們腦中響起一般,直接傳到耳中,讓在場的姬妾無一不是心驚膽戰,一顆心提到了半空,緊張又乖巧無比的等着秦攸接下來的動作。
鮑公公喂完了囚犯毒-酒,無聲無息的退回了秦攸的身後,躬身站着隨時候命。
寧韶再次看了秦攸一眼,弄不清秦攸究竟在搞什麼鬼,秦攸卻不曾看寧韶,對左笑言招了下手,把他也喚了回來,那囚犯雖然還沒死,但手腳都被束縛着,餵了毒-酒之後更是虛弱的倒在了地上,等待毒-發,已經不需要人制住了。
秦攸笑着看向一眾姬妾,語氣之中有一股愉悅,“諸位愛妾,這酒之中有一味葯,是我讓太醫專意調配,名叫美人眠。飲了此酒,便可脫去凡俗痛苦,不消一炷香便能登極樂。近日本王身子不適,老是精神不濟,想來諸位愛妾也知曉一些。昨日珠王妍對本王訴了一番衷腸,對本王愛重的心意可比日月,本王感念不已,正當獎賞珠王妍,不覺又神思恍惚昏闕過去,到累了珠王妍受了委屈,叫下人關到了柴房,今早醒來本王方知身體實在是差了,享不了如此福氣。”
在場的環肥燕瘦一聽這話,立刻齊刷刷的跪了一地,沒有一個敢說不是,只有其中為首的勉強的出言道,“妾們為王爺吃些苦,算不得什麼委屈。王爺有真龍血脈,是祖宗天子後裔,自有上天相護,又有陛下愛惜,是最最有福的了,王爺只消……”
“本王話還沒說完,你插什麼嘴。”冷冷打斷了女子的話,秦攸瞥了開口之人一眼,那女子立刻臉色一白,跪在地上再不敢出聲,額頭上急出了一頭冷汗,餘光看到那囚犯已經不自覺抱着肚子,開始吐血,心中更是一片冰涼。
“昨日之後,本王突然悟了人有旦夕禍福,如同月有陰晴圓缺,誰敢說自己長命百歲,下一秒也許就魂歸西天,”秦攸端起自己的夜光酒杯,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本王優待諸位愛妾,愛妾也愛重本王,本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參拜諸天神佛,如何捨得諸位愛妾,特意為愛妾置下這美人眠,好叫愛妾們先一步前去,也能在佛前為本王祈福。”
秦攸說到這裏,下面跪着的人已經有些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跪伏在地上雙腿發軟,這話意思清楚明白——王爺恐慌與自己身體壽命,緊要賜死她們後院一眾侍妾!
“眾位放心,”秦攸慢悠悠的晃蕩這夜光杯之中的酒水,指着另外一邊的金銀珠寶,“你們若肯為本王犧牲,本王無論身份出路,一律以七品王嬪禮下葬,你們中有家人的,將此處財帛平分,無家人的,就將這些財物,也作為陪葬。”
話音落下,剛好一炷香時間已過,那囚犯倒在地上再無動作,口中溢出的鮮血紅的驚心,已然是死了!
秦攸一招手,喚了兩個侍衛將死囚拖了下去,經過眾位姬妾,個個都嚇得面無人色,卻無人敢哭號求饒——秦攸最討厭違逆他話的人,這樣做的話,一定會被首先揪出來餵了毒-酒!
左笑言站在秦攸的身後,從後面只能看到秦攸的後腦勺,同時還能看到秦攸身邊寧韶的後腦勺,他微微握了一下拳,心中升起一個疑惑,王爺若真要賜死這些人,誰也沒辦法說什麼,秦攸出了寧韶,沒有納什麼有身份的人,都賜死也不算什麼。至於原因,不過是昨日珠王妍惹了他不快,讓他想起自己的絕症,而他當時讓珠王妍自裁,珠王妍不肯,秦攸定然鬱結於心,由此遷怒了整個後院。不過王爺為什麼將王……王妃也叫過來?
這婚是陛下親賜的,就算不是賜婚,也不論寧韶身份,明媒正娶的正君王妃,也不能如同這些姬妾一般賜死的。
那麼讓寧韶過來,只是為了驚嚇於他?或者是警告?還是只是純粹的處理後院,要王妃也在場?王爺對這位正君從來沒有好顏色,左笑言想不通,看寧韶脊背挺直,跟剛才根本沒有兩樣的樣子,覺得寧韶根本沒有被嚇到,也不知寧韶是怎麼想,有沒有收到秦攸隱藏的意思。
寧韶看着一地嚇得癱軟的人,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
秦攸等了一會兒,卻沒有一個人敢有動作,秦攸又將酒杯放下,抬起眼睛看向跪着的人,眸光冷冷的,語氣也非常寡淡,“怎麼,沒有人行動嗎?珠王妍,不如你最先連飲這一杯酒水,為後院諸位愛妾帶個頭如何?你做了這第一者,本王特許你正三品側王妃禮。”
珠王妍這才抬起頭來,面色慘白如同女鬼,眼下的青黑顯示着她一夜無眠,面上更全是淚水,全然不復昨日-嬌美,此刻雖然還是在哭,卻沒有一絲美感,有的只是深深的,對死亡的恐懼,對秦攸的畏懼。
顫抖着從地上爬起來,她的身子搖晃着,幾乎是蝸行到了擺着酒水的桌案之前,伸手去端早被小太監滿上的酒杯,三次都沒有拿住,最後雙手捧着小小的酒杯,還是止不住的顫抖,將酒杯之中的酒水都灑出來不少,眼前更是因為淚濕而看不清景物,只聽得秦攸又輕笑了一聲,似乎是滿意。
從昨晚被關進了柴房,珠王妍就一直在想,她還記得王爺的神色,也記得手中握住刀鞘的紋路,冰冷的觸感,她就知道她恐怕難逃一死,一晚上沒敢睡覺,一半的時間在悔恨在流淚,到了後半夜,就開始竭力的思考,究竟怎麼樣才能讓自己活下去,即便是再次生活的艱難,她也想要活下去!
今天,果然就面對了這樣的情況。
什麼美人眠,再好聽不就是□□,喝了還不一樣是死!死了之後,要那些榮華,要那些富貴還有什麼用!
珠王妍端着酒杯,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小人物的女子身上,珠王妍嘴角微動,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就對着秦攸跪了下去,酒杯歪倒在一邊,酒水便灑了出來,珠王妍磕起頭來,淚流不止,“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奴婢不想死,奴婢願意一生青燈古佛,在菩薩面前為王爺祈福,為王爺……求菩薩保佑王爺,求王爺不要賜奴婢毒酒,奴婢……”不想死。
秦攸沒有回答,珠王妍便一直叩首,秦攸將目光轉回,看向面前跪着的一大片,“怎麼,你們也不願意死?也願意青燈古佛嗎?”
沒有人敢應聲,只是如同珠王妍一樣不停的叩首,她們從沒有這樣心意一致過,如今卻都只有相同一個想法,只要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秦攸一看這個陣仗,也明白了這些人的選擇,自嘲的笑了笑,秦攸站了起來,“可見你們不是真心對待本王,此等小事便……本王若是一落魄,你們豈不是跑的比什麼都快?說不定還要踩本王一腳了?”
胸口之處堵了一口鬱氣,秦攸臉色越發難堪,捂住了胸口咳嗽了幾聲,嘴角便溢出了一絲血線,左笑言心中一驚,就想上前查看,卻被秦攸的動作阻止,只好站住不動,心中焦躁,如今情況可不比往常,王爺怎麼能叫這些事情氣着自己的身體!寧韶還是沒動,看着秦攸的樣子,卻是第一次狠狠的皺起了眉。
秦攸止住了咳嗽,再看這些姬妾,朗聲笑道,“好好好!都是好樣的。來人——”
“你怎麼了?”一道清雅的聲音卻打斷了秦攸,卻是寧韶,他眸光冷澈,語氣也沒有多大的起伏,問着這樣的話,不似關心,倒像是做什麼工作一般,見秦攸沒有回答,又一次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這個人是沒章法的荒唐又張狂頑劣,但絕不是為這他說的理由而準備濫殺的人,何況要殺的,還全是自己後院的姬妾。寧韶心中有些好笑,說是姬妾,這些姬妾比還他受寵些。一定是有事,才讓秦攸如此。
作為正君王妃,秦攸做這樣的事情,他少不得要管一管問一問的,不能叫旁人嚼出些更難聽的話,污了他邵燕寧家的門風。
秦攸轉過頭來,看着寧韶那漂亮的令女子也自慚形穢的臉,更難得的是寧韶整個人露出的氣質,神清骨秀芝蘭玉樹,文人風骨與花容兼并,一見令人忘俗,兩見令人忘憂,三見令人忘我,輕輕眨了眨眼,秦攸抬手,像是遮住陽光一般掩住眼睛,一行清淚滑落臉頰。
寧韶一怔,腳步不自覺前移了兩步。
誰知秦攸卻迅速拿下手,一雙泛紅的兇狠眼睛,就映入寧韶的視野,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秦攸一把撲倒在了地上,肩膀狠狠的撞在地上,疼的寧韶吸了一口氣,準備掙扎爬起,卻被身上的秦攸制住了動彈不得,他本是個斯文的公子哥,比秦攸大了兩歲,身體素質比不上整天縱馬打人的秦攸,被秦攸騎在身上壓住,而且是在這麼多人面前,不由得心中煩厭,以為秦攸又要折辱他,目光不由得冷下來,還沒來得及說話,抬眼卻愣住了。
秦攸雙眼通紅,含着淚意,雙手狠狠的握住他的衣領,兇狠的聲音裏帶着委屈的意味,“寧韶,你現在很得意吧?!”
晉-江-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