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訴離殤
用膳之後,皇帝便召了一旁等待的太醫院判,讓他給秦攸診脈。
章院判給皇帝行過禮,小太監送了個小凳子,讓章院判坐在秦攸身邊,讓秦攸拿出手來,秦攸自然是怎麼說怎麼做,面上有些緊張低垂着眸子,長長的睫毛搭下來,蓋住了他那雙桃花眼,看似是不想面對御醫,眼珠在眼皮下不安的移動,顯得十分不用心和焦灼,實際秦攸正專心的觀察章院判,判斷他是不是受了皇帝的授意,要將他的病情往輕了說,那樣他也好及時採取行動,免得事情往不利於他的方向發展。
要知道,診斷結果在御前說出來的話,那就是鐵打的事實了,由不得他不信。
而且御醫不像是其他的大夫能夠比較坦誠的說明病情診斷出結果,他們擅長於保留七分的說話,從來不會把話說死。隨便你什麼病,總之溫養、靜養是沒錯的。若是更嚴重一些的病,御醫就更不會明說了,天子的怒火可是他們承受不起的。
如果能夠不挨訓斥,誰也不想自己找罵。所以御醫診脈,不至於說謊,從來都是一大堆話拐彎抹角的說,畢竟擔的責任大,壓力也大,謹小慎微總是沒錯的。
但秦攸可不想這樣。
章院判按着秦攸的脈,半闔着眼面上出現一抹深思的色彩,秦攸看了一下身旁的皇帝,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診脈之後又是其他一系列的診斷,望聞問切一樣不少,最後章院判才擦了擦額頭細微的汗珠,退開三步之遠跪下,準備稟報了。
秦攸搶在他前面先說了,他看向皇帝,輕聲道,“皇兄,你先赦章院判無罪,讓他不必顧忌,只管說實話,我、臣弟已有準備。”
章院判聽了這話深深的伏下身子,額頭快要貼在地上,不敢擅自窺視聖上,便只等着皇帝發話。
皇帝點了點頭,“就依煊王所言,將煊王的病症從實說來罷。”
章院判這才撐起上身,跪着回話。秦攸見狀心中有一剎那的奇怪,這太醫說的,竟完全是實話,不過一想,他倒也能夠理解,他雖然說自己病的很重,但看上去卻健康的很,皇帝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很可惜不能把自己搞得形銷骨立奄奄一息,雖然更真實些,但那樣就太過了,根本沒法和寧韶重修於好,寧韶本來就不喜歡秦攸,秦攸病的要死,他們的感情更沒有可能前進一步了。
章院判將秦攸的病症一條一條的說了,依舊得出了與淳于大夫一樣的結論,說完之時,面上已經是冷汗涔涔,叩首請罪,只說這病症怪的很,根據秦攸所說,情況是從兩個月前開始,偶爾會感覺身體不適極度乏力,直至近日暈倒,並不算虎狼兇猛之象,之後身體也沒有明顯的衰弱,就像是天氣一樣難以預測,他根本不知該如何醫治。
只能長時間的觀察判斷再做治療,目前沒有任何有用的辦法。
秦攸聽到這裏直起的腰背瞬間失了力氣,頹然的低下了頭,散發出低迷的氣息。
秦詡聽得直皺眉,他從沒有聽過這樣奇怪的病,但章院判的醫術他信得過,而且是他的人,沒有必要說謊,那麼事實就很簡單——秦攸確實得了這樣的病。
“章院判,”秦攸抬起頭來,眼裏已經失去之前的神采,聲音乾澀而空洞,他抓着椅子的扶手,輕聲道,“章院判在太醫院當值有二十多年了吧。”
也沒等章院判回話,秦攸接着道,“你行醫的時間比我的年紀還大。依你之見,本王……還剩下多少日子呢?”
這話從秦攸那張好看的薄唇之中吐出,輕柔的就像風一吹就要碎掉一般,聽在章院判的耳朵裏面,卻有一種驚雷之感,章院判不敢答話,深深的將身子伏下地,他不回話可能會被這位放肆的王爺打罵出氣,可皇上沒有指示他便回話,妄論宗室壽數,當斬。
秦詡面色陰沉,看着秦攸,覆在扶手上的雙手因為用力過猛而顫抖,面色蒼白如同水鬼,死亡的恐懼正在攻佔少年的心防。
“給我說話!”秦攸猛地站起來,頭腦卻一陣暈眩,腳下踉蹌差點摔倒,秦詡一把抓住秦攸,秦攸卻恍然不覺,絲毫不管扶着自己的人是皇帝,手指嵌入皇帝手臂,一步一步走至章院判跟前,“本王問你,本王究竟還能活多久!”
章院判咬了咬牙,沉聲回道,“回王爺,您……最多一年無礙。若細心調理,身旁時時太醫照看着,也可延長壽數至十年不等。”
秦攸身子一晃,秦詡一收雙臂,將站立不穩的秦攸扶住,看了一眼章院判,也沒想到居然如此嚴重,若放着不管,最多還有一年健康些的日子,而時時細細調理,也不過能夠苟延殘喘十年不等,這個結果對於任何健康人身上都是毀滅一般的打擊。
伸手揮退了章院判,秦詡看向懷中的秦攸。這一年利用的好,他完全可以成為秦攸心中最重要的人,再親手摧毀,可如今這樣的情況,秦詡心中卻冒出了另外一個想法,從晚膳之前一直盤踞的想法——不如,乾脆將秦珏有關的舊部殘黨全部殺光,杜絕一切讓秦攸嗅到不正常的因素,真的就將秦攸圈養起來,也沒什麼不好。
高高在上的帝王與鮮衣華服的王爺各有心思,此刻卻親近無比的靠在一起,就像是真的兄友弟恭一般。
“小攸,”打破沉默的是皇帝,不是面子話安慰秦攸,而是認真道,“明日朕便發下皇榜,你自安心,還跟以前一樣。”
“皇兄不要。”秦攸的聲音悶悶的,從秦詡胸口傳來,“若是貼了皇榜,那豈不是天下都知道……知道臣弟……到時恐怕有些不長眼的奴才來嘲諷臣弟,又叫旁人看了臣弟笑話,臣弟、”
秦詡感覺腰間的雙手更緊,心中喟嘆了一聲,這就是,當年的秦攸。令秦珏事事親自過問,連個梳頭的梳子,也要挑選最好的給他的秦攸。秦詡聽着秦攸有幾分不自覺的嬌氣,又合著一些小小的委屈,“臣弟受不來那份閑氣。皇兄真是心疼臣弟,就給臣弟一個太醫到府上,研究淳于大夫的古方,照料臣弟身體。”
秦詡沉吟了一下,頷首許可了,“如此也好。神醫的尋訪便放在暗中罷。”
良久,秦攸才退出了秦詡的懷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皇兄,天色已晚,宮門要下鑰了,臣弟就先回去了。”
秦詡原想留下秦攸,但見秦攸神色實在不好,想來強撐着說這些話,已經是極限了,便也答應了,又許了秦攸可以免明日早朝,讓總管王公公親自送秦攸,並將下派御醫的口諭一同,讓秦攸將御醫一同帶去府上。
出了皇宮進了自己的馬車,秦攸才吐出一口氣,計劃還算順利,就是秦詡的態度着實難以捉摸,他總覺得有些奇怪,但秦詡原本就神經有毛病,不然秦攸一個廢物點心,用得着花心思整么,放着一輩子也成不了大事,秦攸也就釋然了。
不管皇帝想搞什麼詭計,最終目的不過讓他痛苦而死,在那之前,他守着寧韶幸福的過就夠了。
***
左笑言依舊在馬車外,他雖然跟着秦攸到了宣和殿,但沒有資格進殿,儘管在殿外,他也大致清楚裏面發生的事,心中除了擔憂之外,還有一種不舒服的情緒,他還記得陛下當初指派他在秦攸身邊時候的命令——
正好秦攸喜歡男子,務必取得他的信任,最好超越他心中的寧韶。
來王府的時候,雖然對秦攸沒有好感,但抱着完成任務的目的,左笑言那時就想過,如若一天迫不得已,他的身體也能給秦攸,跟感情無關,他忠於自己的主子。
陛下對秦攸感官可不怎麼好。但今天,陛下似乎過於親近王爺了些,左笑言分不清真假,但他知道卻肯定秦攸對皇帝的信賴,心中那種刺刺的感覺不能消退,寧韶這個名字早就被淡忘,但陛下自身介入又該如何呢。
王爺的病也是……左笑言抱着劍,眉頭輕皺,既然派遣了御醫,王爺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會常常入宮的,這樣一想,心中又寬了一些。
王府到了,左笑言跳下馬車,撩起馬車前的帘子,伺候秦攸下了馬車,秦攸面沉如水,吩咐左笑言道,“笑言,叫管家安排御醫,你扶本王回去休息,不舒服。”
左笑言應是,幾句話打點好一切,也知道秦攸的這個不舒服是指心裏倦怠,親自扶了秦攸進了王府,天色已經擦黑,一輪圓月掛在天邊,秦攸卻在花園假山處看到一個人影,一襲月華長袍,一頭青絲如瀑,腳步一下便停住了。
是寧韶,寧韶在假山池水旁走過,風縹緲起華衣,月花好不及美目流風回雪;踏重影從容步,暮雲茂不如身姿孤竹自傲。臉上無悲無喜,眼中無歡無怨,腳步不疾不徐,當真如同仙人下凡一般,秦攸覺得他懂了,為什麼秦攸會栽在寧韶身上。
這樣的人,便是不是因為愛他才追隨而去,也讓人覺得驚心動魄了。
相隔不遠,只是秦攸在迴廊轉角,他看的見寧韶,寧韶卻不曾注意到他。左笑言自己有些失神,因為秦攸的失神。心中有些不適,卻沒有多想——寧韶身份不對,若不是太尉嫡子,也不會叫寧韶早早失了秦攸的喜愛,也能過一段神仙眷侶的日子吧。可惜。看着寧韶的背影消失在花園,左笑言才收回眼神,在秦攸面前蹲下-身子,道,“王爺,屬下背你回去吧。”
秦攸已器重與他,當做心腹使用,故左笑言在秦攸面前也不是太拘束。
沒有反對,秦攸趴在了左笑言背上,左笑言待秦攸穩固身形,便站了起來,快步向秦攸卧房之中走去,心中有些開心,然這笑容,在看到卧房之前那清秀的女人之時,變得暗淡了一些。
那是秦攸的寵愛的姬妾。
秦攸看着那打扮的清麗的女人,那女人在看見秦攸之時,臉上也綻開了驚喜的笑容,容顏在手中燈籠的映照下,一時也顯得楚楚動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