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訪(四)
我看着小德·萊昂科特先生那張英俊的臉上的笑容,只覺得十分刺眼。
“先生,誠然這是您看錯了。”西方人比亞洲人顯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不能因為你們自己顯老就說別人沒有成年……更何況,這是我第一次做打傘的工作。如果在二十一世紀,我或許還會回您一句,這是您的榮幸。
萊斯特卻沒有再理會我,等我說完的時候,他已經踏着那雙鋥亮的靴子走上了旋轉樓梯。
我將雨傘放好之後,也趕緊跟了上去。
主屋裏,萊斯特早就將那件黑色的馬甲脫掉,只穿着一件質地柔軟的純白色襯衫,正坐在床緣看着病中的德·萊昂科特老先生。老先生知道他來了,卻沒有開口說話,倔強的沉默里似乎有賭氣的成分。萊斯特倒是一改適才對待我的面目,柔聲問起老先生的身體狀況。
我站在門口,一時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好在體貼人的老先生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在回答萊斯特之前讓我先回屋休息了。
即便如此,因為我的房間就在老先生的隔壁,所以在時隔半個小時之後,我還是聽到了老先生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聽老先生用那種近乎憤怒的語氣說話:“……我知道了!你要出去就出去吧!這究竟是什麼生活習慣?!”
“我已經說過了早晨的時候我會回來再看你。你要知道現在是我在照顧你,我讓你過的日子比你之前讓我過的日子要好多了!我想白天睡覺就白天睡覺,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該死的!1”
但是萊斯特最後還是留在了主屋裏,一直到老先生睡着后,我才聽到極輕的關門聲。
然後萊斯特敲響了我的房門,我因為聽到了他們父子的吵架聲,生怕老先生的病情會有波動,所以一直沒有歇下,很快地開了門,他正站在一隻插滿了紫色薰衣草的大花瓶旁,兩眼泛着明光,似藍非藍。我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問道:“先生已經睡著了嗎?”
萊斯特也不收回那令人發怵的目光,所有的紳士風度都拋到了腦後一樣,盯着我,嘴裏說著與神情完全不相符合的話:“那麼蘇小姐,就麻煩你好好照顧我的父親了。”
“先生放心,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往門內躲了躲,終於明白了自己初見萊斯特的時候那股子壓迫感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我在酒館工作的時候,遇見過長相或者身高比萊斯特要可怕多的人,但是他們卻沒有那種可怕的壓迫感。此時此刻在萊斯特的注視下,我忽然徹悟……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我才縮回按在門把上、關節早就發白的手。
——萊斯特的氣息很奇怪,介乎人與鬼之間。我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一來“見鬼”的“本事”來的意外,對於“鬼”的概念,我至今都是模模糊糊的。二來,這只是一種感覺,在萊斯特之前從未遇見過的,除了滿心疑竇,以及潛意識裏的害怕,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一晚風雨極大,時時雷聲震震,我睡的並不安穩。
因為鮑里斯不在,所以第二天我起的很早,然後意外地見到了萊斯特。
他的臉色比之昨晚的要好許多,見到我出門,他甚至非常友好地勾了勾唇角——當然,如果他此刻不是隨意靠在沙發上,襯衫口子微微敞開,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膚,雙眼迷濛地看着我,像是昨天晚上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饜足后,才有的慵懶與……風騷,我想我的心情會好很多。我打過招呼,他才收起那搭在小几上的大長腿,對我說:“小灰兔,告訴他我來過了。”
“先生……我想德·萊昂科特老先生很快就會醒了,您不再等等嗎?”我彷彿能預料到老先生眼底的失落,竟是開口叫住了萊斯特。萊斯特輕笑了一聲,看得出來他心情的確是好……只是他的話總是不討喜,當然,他說話原本也不需要討我的歡喜。
“我親愛的小灰兔,你知道我等他醒來等了多久了嗎?”萊斯特輕哼了一聲,繼續說,“事實上,等你醒來也浪費了我不少時間。”
“先生,我有名字,姓蘇名墨。”我皺了皺眉頭,他昨天心情不好的時候叫過我“蘇小姐”,我相信他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他果然說了句:“啊,我知道呀,合同上有你的名字。”
“那麼……先生以後不要再叫我‘小灰兔’了。這種外號一聽就覺得又弱又灰撲撲的。”這種隨意給人起外號的事情實在太失禮了,小德·萊昂科特先生!
萊斯特挑了挑眉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眼底還露着嘲諷,似乎在說:你不覺得你就是那種又弱又灰撲撲的女孩嗎?我如此貼切地形容你,你為什麼還要生氣呢?——我押一根黃瓜,他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但是他不開口,我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臉,然後落在牆壁上的時鐘,故作詫異地說:“哈,已經五點了……好好照顧德·萊昂科特先生,告訴他我晚上還會來看他……hum……再見,親愛的小灰兔。”
哈……多麼幼稚的小德·萊昂科特先生!我想他的童年一定很缺愛!
等他那嘲弄的笑聲消失,我才恍然想起,這座別墅里並沒有萊斯特的房間。
鑒於老先生那故作堅強的外表下是一顆渴望獨子陪伴的孤獨的心,於是,我在照顧老先生起床的時候特別擔心他會問起萊斯特。但老先生並沒有,他和往常一樣吃過早飯,然後讓我在主屋裏給他念昨天還未念完的《凡爾賽宮》,好像昨晚萊斯特並沒有回來過,他們也沒有那段不愉快的談話。
在我念了半個小時,停下休息的時候,老先生又開始感慨了:“蘇小姐,你真的不考慮學法語嗎?這真是一件憾事……在你之前的麥莎(maisch)小姐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聽她讀戲劇是一種享受。”
據說法國人對法語有着一種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優越感。我現在好像有點體會到了。
“不過麥莎的母親雖然是吉普賽人,但在她外祖那一輩就來到法國,所以法語對於她來說並不難學。”
“麥莎小姐如果知道先生對她印象這麼好,一定會感到很開心的。”
老先生笑了笑,說:“那是你不知道,麥莎和你一樣,是個好女孩。在她之前,從未有人想過給我一個瞎眼老頭子念書……如果她的母親不是私自和一個黑人奴隸生下的她,她的生活也許會好很多。當然,如果不是她的父母,也就不會有她了……父母將孩子帶來這個世上,給予生命的同時,也給了他註定的身份以及……原罪。”
我沒去想老先生是不是想起了萊斯特,我的注意力已經被老先生說的麥莎的父母所吸引。尼克曾經說過在我之前的、來別墅工作的女傭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那麼這個吉普賽人和黑人混血的麥莎小姐……如果也失蹤了,她會在哪裏?我想起了成衣店裏的那個黑人女鬼,那個在木板上寫下“bor”三個字母的黑人女鬼——昨天腦海里一些零碎的念頭終於全部聯繫在一起。
“bor”並不是我認為的未寫完英語單詞“b”,而是一個法語人名“boris”——鮑里斯,別墅的管家,成衣店老闆的表哥!既然別墅里的女傭的確都失蹤了,而我又不曾在別墅里看到任何一隻鬼,是不是說明——她們的失蹤或死亡與別墅的某人有關,只不過別墅並不是她們出事的現場?!
“……蘇小姐?”
老先生忽然加重了語氣,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張了張嘴,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是訥訥地說:“……德·萊昂科特先生,我繼續給您念書吧。”
等老先生去午睡了,我就趕緊去鮑里斯之前給我安排的房間。那很可能是麥莎住過的房間,如果麥莎的“離開”並不是因為“辭職”,房間裏或許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還有就是,鮑里斯的房間。在那裏,或許我的收穫會更多?
花了一個小時,我將鮑里斯安排給我的房間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除了一張遺落在桌縫裏的撲克牌,竟是一無所獲。不過這張撲克牌從某種意義上也肯定了我的想法。吉普賽人總是能與神秘的算命職業聯繫在一起,水晶球、塔羅牌,以及算命撲克牌。如果我手裏這張撲克牌是這種用途的話,那麼這房間十有八、九就是女孩麥莎曾經住過的房間。可惜我看不懂撲克牌上的寓意,也自然不認為這張撲克牌會和麥莎的失蹤有什麼關係。
將撲克牌放到圍裙的兜里,我出門走到走廊盡頭——這裏就是鮑里斯的房間了。
我正要伸手去開門,只聽見樓梯處傳來腳步聲,我旋即取出了隨身帶着的抹布,擦起了欄杆。很快,腳步聲就到了跟前,果然是鮑里斯回來了。
“嗨……鮑里斯先生?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德·萊昂科特老先生的事情總是比較重要。”鮑里斯的目光落在我拿着抹布的手上,然後他放下了行李,走到我身邊將那抹布拿走,還笑道,“蘇墨小姐,你的手非常好看。以後這些事情讓我來做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