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訪(三)
“德·萊昂科特先生,您好,我是新來的女傭,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我想對於一個年邁的老人來說,即便腰纏萬貫,但獨子不在身邊承歡膝下,也絕對是開心不起來的。也許這位老先生之所以發脾氣是因為剛剛夢見了自己的兒子,但一醒來,他所面對的還是那個空落落的房間,除了他,只有兩個僕人的房子。所以我將之前的疑惑拋諸腦後,現在應該做的是照顧這位老先生。
“請進。”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老人的聲音。我推門入內,卻發現老先生早就自己穿好了衣服,正坐在床緣。他那雙湛藍的眼睛沒有絲毫焦距,大概是聽到了我推門的聲音,才朝我看來。他說:“鮑里斯跟我說過,今天會來一個新的女僕。你就是……hum……蘇小姐?”
“是的,先生。”我看着這個臉色蒼白的老人,發現他並不像鮑里斯說的那樣脾氣不好,反而像是一個紳士,一個真正意義上、彬彬有禮的紳士。老先生點了點頭,然後告訴我盥洗室的位置,讓我扶着他去洗漱。其實我從未有過照顧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的經驗,但為了做好這份工作,我對自己做過許多的心理暗示——可是我沒有想到,德·萊昂科特的老先生非常不喜歡我插手他的私事。
如果說今天早上,老先生在我進門前自己穿好了衣服是因為我來的太晚了,那麼現在他只讓我在一旁告訴他洗漱用品的位置就不許我插手他的事情,就無法解釋了。只能說明,這位老先生非常的自尊。
即便他眼睛不方便,生活無法完全自理,但他就是那麼一個尊貴、驕傲的人。
我將老先生一路扶到餐廳,鮑里斯已經準備好早飯,我看着老先生虔誠地做完禱告,然後才將桌上的麵包切成小塊,餵給老先生。不得不說的是,老先生吃一頓早上的時間,我可以吃完飯並且沿着密西西比河散完步。
他說:“蘇小姐,你雖然是個亞洲人,但是不可否認,你使用刀叉的手法比之前的女僕們都要嫻熟很多。這頓飯我吃的很愉快,謝謝你。”
哦……親愛的德·萊昂科特先生,我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怎麼形容。但是……
“這是我應該做的,先生。”
接下來我匆匆地吃過早飯,然後扶着老先生去花園裏散步。老先生還對我說:“我的時間非常多,蘇小姐,你可以好好吃飯。”
“您真是一個體恤人的好人。”
老先生笑笑沒有說話,我看了看他遲暮的臉,然後說道:“先生,今天的天氣特別好,陽光很溫暖,空氣都變得微醺起來,您有沒有聞到紫藤的香氣?就在院子的那一角,它開的很旺盛。”
老先生稍稍抬了抬頭,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在我攙扶下,坐到了院子中間的藤木椅上。我告訴他石桌上放着一隻插滿黃色雛菊的青瓷花瓶,雛菊應該是今天早上摘的,花瓣上還有晶瑩剔透的露珠。而在花瓶的邊上則放着一套繪薔薇鑲金邊的茶具。老先生靜靜地聽我說著,然後伸手去觸摸雛菊的花瓣。
他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說:“今天是個好天氣。蘇小姐,你在一個很好的天氣里,來到了這裏。”他的手指沾着雛菊花瓣上的露珠,為那乾燥鬆弛的皮膚添加了一分潤澤。
德·萊昂科特先生的起居正如鮑里斯說的一樣十分有序,他會在吃完早飯後在院子裏坐一個上午,當然,這是在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情況下。然後在中午一點到兩點,他需要好好地午睡。午睡醒來后他會享用精緻的下午茶,新鮮的奶油蛋糕和現場打磨的咖啡都是鮑里斯親手準備的——不得不說,鮑里斯的廚藝非常好,我想單單就這一點,鮑里斯就足夠勝任“管家”一職。而德·萊昂科特先生的睡眠就如絕大多數的老人一樣,他會在晚上九點之前入睡,只是睡眠總是很淺。後來我索性提議將房間挪到主屋邊上的一個小房間裏,這樣夜間老先生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就能立即知道。畢竟老先生對我十分不錯,這讓我想着投桃報李,盡我所能地照顧好他。
我已經在德·萊昂科特先生的家裏做了一個禮拜的女僕,因為生活質量的大幅度提高,我的皮膚開始恢復當初的細嫩,頭髮也漸漸養了回來。沒有女孩子不愛漂亮,我也不例外,這裏的生活一切都如意,除了剛剛來的時候和鮑里斯有些誤會,以及那一天去街尾的成衣店定做衣服的時候,被成衣店裏的一隻女鬼嚇了一跳——
成衣店裏的地窖入口在櫃枱的地面上,那是一塊陳舊但卻異常厚實的木板,只要打開木板就有台階同往地窖。就在老闆去地窖拿東西的時候,一隻屬於黑人女孩的手按上了木板,然後我看到陽光照不到的陰暗中,黑人女孩抬起了她的臉——一張有着豐厚性感的雙唇的臉蛋,然後她張開嘴,暗紅色的血一灘又一灘地從她嘴裏流出來,滑過下巴,滴在木板和石頭台階上。大概是司空見慣了,我居然還能鎮定地看着她,繼而發現她嘴裏的舌頭早就被人割掉。
那隻枯瘦的小手很快開始使勁地搔着木板,她一面搔一面用那雙充滿血淚的眼睛盯着我,帶着強烈的渴求和巨大的痛苦。這讓我幾乎懷疑女孩從我平靜的臉色中發現了我看到她的秘密。
當老闆從地窖出來的時候,一腳踩上了女孩的腦袋。我看着女孩渾身顫抖,很快縮倒了地窖的深處。當木板蓋上的時候,我除了看到黑暗中女孩那看向老闆的怨毒而陰冷的目光,還看到了木板上“bor”三個字母。這個女孩並非是無意識地重複死前的動作,倒像是向我傳達了某種信息……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傳達什麼,而且我還在心裏告訴自己,即便肯定女孩的死或許和成衣店的老闆脫不了干係,我也知道我無能為力。我意識到了潛在的危險,當天就匆匆地離開了,等後來我心裏像是有貓爪子在撓,非要搞清楚真相的時候,我卻沒有機會再去那裏了。做好的衣服是鮑里斯帶給我的,而別墅里的事情不多不少卻也足夠我忙的,我只能將黑人女鬼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今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雨,我在書房裏為德·萊昂科特先生念英譯版的戲劇《凡爾賽宮》,這讓老先生還搖着頭意圖教我學習法語。念了大概一個小時左右,老先生才想起來讓我的嘴巴休息片刻,並讓我去取些熱茶來喝。
我出了書房的時候,鮑里斯正巧過來,他看了一眼我放在門把上的手,誇了我一句:“蘇墨小姐的手真是好看。”
我禮貌性地謝過了他,為了表示關心,也扯了幾句閑話:“您看上去心情非常不錯。”
“哦,是的。今天我有一個親戚從北部的阿肯色州來,善良的德·萊昂科特老先生特准我回去和她團聚一天。”
“啊,那您是要離開別墅一天嗎?不知道您要住到什麼地方去?”
“說起來,街尾的那家成衣店就是我表弟一家經營的。這幾年來承蒙慷慨的德·萊昂科特老先生的關照。”鮑里斯朝着我點了點頭,“那麼,接下來的一天就要多麻煩蘇墨小姐了。”
“應該的。”
熱水取來的時候,鮑里斯已經離開了書房。
黑壓壓的天空劈下一道驚雷,站在整齊地排列着白色石柱的圍廊上,我能清楚地看到鮑里斯那不算高大的身影融入滂沱大雨中,然後漸漸消失。我的腦海里閃過一些什麼,卻在快要捕捉到的時候,聽到書房裏,老先生劇烈的咳嗽聲。
老先生病了,應該是受了寒。好在醫生說他的病情不算嚴重,他也在吃了一劑葯后就恢復了。我給老先生壓好了背角,然後送醫生離開。雷雨的天氣中,夜晚總是來的很早。當醫生坐上那輛馬車離開,馬蹄聲“噠噠噠”地漸漸遠去,消失在灰色的街道上時,另一輛馬車穿透雨幕,直朝着別墅的方向而來。
我愣了愣,不知道這麼晚會是誰人來探訪德·萊昂科特老先生。
很快,馬車上下來一個男人。我先看到一雙大長腿輕輕一躍,跳下了馬車后,油光鋥亮的靴子就踏在了積滿雨水的路面。這是個很高大的男人,當他撐着黑色的雨傘朝我走來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壓迫感。我稍稍退開一步,聽他問道:“你就是新來的女僕嗎?我父親的病怎麼樣了?”
原來他就是德·萊昂科特老先生那個經常不在家裏的獨子——萊斯特·德·萊昂科特。
我雖然詫異於他不在家裏卻能知道老先生的情況,但嘴巴已經先於意識一步,回答道:“老先生已經吃過葯了,醫生說只要好好休息就不會有問題。”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等他將手中的雨傘毫不客氣地遞給我的時候,我隱隱地感受到了他的一絲煩躁。我下意識地將雨傘接過,然後努力地將雨傘高高撐起——他將雨傘遞給我,當然不是讓我遮風避雨,而是要為他打傘。而他比我高出太多太多,這讓我撐傘的時候十分費勁。
平時很短的一段路,此刻走起來卻十分吃力。到了室內,我才看清楚他的模樣——一個德·萊昂科特老先生的年輕翻版。只不過他的瞳仁色澤與老先生的不同,那是一雙灰白色的眼睛,在火光之下,泛紫變藍。
他的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個似乎嘲諷的笑,白皙修長的手拍了拍那沾在蜷曲濃密、長几披肩的金髮上的雨珠子,然後毫不客氣地說:“可憐的小灰兔,連打傘的工作都無法做好……你看起來就像是沒有成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