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73章 最後的新年(二)

73.第73章 最後的新年(二)

與那一般道士的迂腐固執不同,易天舒天性散漫不羈,自小便常常將長輩的訓話左耳進右耳出,嬉笑怒罵,全然不似修道人士。

年幼時,仗着天賦過人,又會討人喜歡,師長多也拿他無法。而等到年長后,穩重不少,但隨着踏入入微境,重返真性情,不尊禮教更甚,只是他的輩分擺在那裏,對他的行事作風,他那群徒子徒孫不敢變現出半點不滿,只能在暗地裏大倒苦水。

當日,他出現在二人面前,着實將二人嚇了個不輕,只是他本就是洒脫之人,離經叛道之事也沒有少做,又怎會將二人的行為放在心上?

道門流派眾多,總的來說,卻大致分為兩種。一種不忌葷腥,可以娶妻生子,而另一種不食葷腥,不娶妻生子,出家避世。但是,這兩種流派都是後世所創,崑崙道統的歷史比之悠久不知幾何,自然不在其列。

只是崑崙雖無有明文規定,但無論修道修佛,都需要清心寡欲,擯除外界誘惑,方能體悟天心。所以崑崙門下弟子歷來恪守,不曾違背。也只有易天舒對這一不成文的規定視而不見,從未忌口,觀其修為,反倒像是隱隱走上了一條直指赤子本心的道路。若是師長尚在人世,怕是要斥責他墮入了魔道才是。

用易天舒的話來說,他尤好武,次好酒,三好吃。對修行一事反倒不太關心。而他最近一次吃到令他滿意的美食,也是在張丹陽那個假道士處,距今已兩月有餘,肚中饞蟲早已按捺不住。所以當他吃到吳清和烤的雪兔時,當即對其手藝讚賞不已,隨後的幾天內,這附近的野生動物就遭了殃。作為廚師的吳清和與跟屁蟲一般的莫離塵,自然就跟着大大地飽了一番口福。

對於此事,回山的兩個老道一反平時怯懦,大加抗議。但他們就算綁在一塊兒,也敵不過易天舒的一根手指頭,最後還是屈服在了易天舒的淫威之下,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命莫離塵遠離易天舒,生怕這根好苗子被那無良長輩帶壞。

有了易天舒撐腰,吳清和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每次吃野味都會帶上莫離塵,就是莫離塵正在聽師父師叔說課,他也會當著長輩的面,通知莫離塵等下集合,直讓兩個老道恨得牙痒痒,卻又無可奈何。

如果說與易天舒單獨相處的那些天,莫離塵的感觸還不深的話,那麼這幾天,他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易天舒這麼受崑崙門人的愛戴。在他們相處的時候,這位溫良如玉的長輩,不但沒有絲毫長輩的架子,還幽默風趣,見聞廣博。每當吃完野味之後,易天舒就會給他們講起世界各地的風俗民情,奇聞異事,讓他們大呼過癮。而當他們問起修行上遇到的難題時,易天舒也會耐着性子一一解答。與古板的師父師叔只會讓他們再背一次書不同,易天舒的見解往往獨特而一針見血,幾天下來,他們都感覺收穫頗豐,與武道上的見解又上了一個台階。

莫離塵自從因家庭變故而流落街頭后,還未有過如此安定的生活。而吳清和上山十數年,皆是與那群不懂情趣的道士生活在一起,平日裏的生活更是枯燥無趣。兩人這番與易天舒混在一起,都覺得開心有趣,恨不得這樣的生活能持續一輩子。

時間在悠閑中,過得飛快,轉眼之間,便終於到了新年。

本來,山中無歲月,修行之人超脫塵俗,根本就不必去跟着過什麼年,但新收了一個弟子,多了一個人,再不濟也需要做些換洗的衣物,再加上易天舒此番回來,他們都知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見面了,畢竟不是聖人,不能免俗,心下感傷,所以一行道士便趁着這個機會,購置了一些物資,商量起了過年的事項,希望熱鬧一些,也好讓分別時不那麼傷感。

這天一大早,爆響的鞭炮,便打破了深山多年的清凈。這些炮仗是吳清和以前陪師父下山時,在附近的鎮子上用一些平日裏採集的藥材悄悄換的,帶回來后,一直藏在床底,沒想到今天卻派上了用場。時隔多年,炮仗卻沒有受潮,還能用,這讓吳清和在慶幸的同時,也得意與自己的先見之明。

正與莫離塵玩得開心,吳清和忽然感覺身後有人,連忙轉過身去。在他身後,玄清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那裏,正一臉生氣地看着他。

他訕訕一笑道:“師父,早啊。”

玄清一聲冷哼,道:“修行之地,這般喧鬧,成何體統?還有,這些炮仗是哪裏來的,竟把為師都給瞞過了,你本事不小啊。”

別看吳清和生得一副高大威猛的皮囊,在應對長輩之時,卻最是膽小不過。見玄清責難,他口中囁嚅,不知該如何作答。

見狀,莫離塵當先搶上一步,道:“師父莫要責怪師兄,這些鞭炮都是弟子帶上山的。”

玄清不是傻瓜,怎麼不知道他在說謊。他上山來時,與易天舒一起,也無有包袱之類事物,又該如何帶上山來。但玄清見他機靈乖巧,本就喜愛,此刻見他幫吳清和擔罪,知道他宅心仁厚,更加滿意。

聽莫離塵說鞭炮是他帶上山的,害怕他遭到責罰,吳清和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叫道:“不,與師弟無關,都是弟子的錯,要罰就罰我吧!”爽快地承認了出來。

本來對吳清和唯唯諾諾的樣子,玄清就很是看不慣,再加上這個弟子資質魯鈍,讓他對吳清和一直都很嚴厲,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但聽他與莫離塵相互掩護,見他師兄弟倆相親相愛,心下歡喜高興,臉上卻還是板着一副面孔。

初見吳清和放炮仗時,他確實有些不滿,認為這是玩物喪志,存着處罰的念頭。可之後吳清和的舉動,卻讓他的心軟了下來,開始反省,其實這個徒弟性格又好,也不算笨,反而是自己這個師父教得太差勁了些,才導致徒弟的修為一直不高。只是他性格古板,不願示弱,以免落了師長的威嚴形象,此刻反而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收場。

正在這時,旁邊傳來了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卻是易天舒不知何時站在了一旁。

“我說,這大過年的,放個炮仗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新年新氣象,本就圖個開心、熱鬧,你這小道士還不是穿上了新衣服嘛,那他倆放個炮仗難道就不可以嗎?”

玄清老臉一紅。為了應新年之景,不但兩個小道士換了一身新衣裳,就連他們這群老道士,都將穿了不知多少年,洗得發白的道袍換了新的。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被易天舒點破,這臉皮薄的老道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當下乾笑了兩聲,連忙告退。

不知玄清心中所想,本以為會遭罰的吳清和頓時鬆了一口氣,心底生出一絲死裏逃生的慶幸。要是大過年的,師父還罰他抄某某經書一百遍,那還不把他給鬱悶死。回過神來,他連忙帶莫離塵與易天舒見禮,道:“還好師祖來得及時,否則弟子可就慘啦。”

易天舒揮手搖頭,笑道:“你師父刀子嘴豆腐心,不會真的懲罰你的。”他乃入微境高人,一雙眼睛毒辣無比,一眼便將玄清心思看清。但吳清和卻不知,根本不信,只以為是師祖在安慰自己。

吳清和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身旁的莫離塵問道:“師祖,你現在是來帶我們出去打野味的嗎?”他一雙大睜,顯得很是期待。跟他的師父玄清,他可不敢如此無禮,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深知易天舒不像玄清這般古板,才會如此絲毫不見懼怕。

摸摸他的頭,易天舒溫和地笑道:“不,師祖明天便要走了,今天,便休息一天吧。”

本來聽易天舒拒絕,兩人還有些沮喪,然而聽到他明天便要離開,卻讓兩人驚得跳了起來。顧不得禮儀,吳清和一把抓住了易天舒的手臂,叫道:“師祖,你怎麼明天就要走了?這不是正在過年嘛!”莫離塵也有樣學樣,抓住了易天舒的另一隻手臂,叫道:“師祖,你明明對師兄說過,要陪我們過完這個年才走的,怎麼能言而無信!”

易天舒啞然失笑,溫言道:“師祖可沒有騙人,今天是新年,明天不就結束了嗎?所以,正是因為諾言,師祖才會選擇在明天離開,而非今天呀。”

“可是、可是……”莫離塵可是了兩下,卻沒能說出之後的話。在一般人印象之中,新年可是要持續將近半個月的,易天舒的話,聽起來似乎很正確,卻似乎又是狡辯。但這都不重要,因為莫離塵知道,易天舒既然已經決定,那麼這個決定就不可能因為他的話而有絲毫更改。明明好不容易才重新對一個人產生了依賴的感覺,卻馬上又要面臨分離。莫離塵鼻子一酸,眼淚便掉了下來。

吳清和也抹着眼淚,聲音嘶啞地問道:“師祖,難道就真的不能再多待幾天嗎?”

見兩人哭泣,易天舒也是心中一黯,卻還是硬下了心腸,搖搖頭道:“師祖此次回來,便是來看看你們。此番心愿已了,我還與人有約,便不多停留了。”

莫離塵吸了兩下鼻子,勉強止住了眼淚,問道:“那,師祖你要多久才回來?”聽到這個問題,吳清和的目光也變得期盼了起來。

易天舒哈哈一笑,拉起兩人的手道:“師祖這次出去,恐怕就要不了多少時間了。不說這個,來來來,師祖陪你們放炮仗玩。”說著,陪兩人玩了起來。

畢竟是少年心性,在易天舒的陪伴下,兩人很快便將分離的悲傷拋在了身後,大呼小叫不斷。有着易天舒撐腰,兩個老道不敢管教,更讓兩人肆無忌憚,玩得非常過癮。只是他們都沒有發現,易天舒的笑容中,那一抹深邃的苦澀。

天色漸晚,在平凡和樂的氛圍中,崑崙眾人吃完了新年的團圓飯。與凡俗間的新年不同,這裏並沒有那麼多娛樂項目,吃完飯後,便無事可做,若是在平日,此刻便各自回房,修習功課,然而新年的主旨便是團圓,所以易天舒略微思索,乾脆與眾人講起了課來。

與一般印象中的枯燥課程不同,易天舒一路引經據典,妙語連珠,生動非常。而且他境界高絕,見解獨到,講問題往往直指核心,一針見血,令人茅塞頓開。兩個老道甚至在反思,以前自己的講課方式是否真的存在問題,才會讓一眾徒弟成就不高,讓吳清和瞌睡連連。

講師不辭辛勞,聽者聽得入神,這一講,便講到了月上中天,易天舒方才停下,將兩個年紀還小的傢伙趕回了房間。知道明天便要分離,兩人傷感之下又哭了出來,易天舒好笑道:“這麼大年紀還哭鼻子,羞也不羞?何況師祖說了,這次絕不會像上次一般,要不了多久便會回來的。”

得到保證,兩人安心不少,這才破涕為笑,回了房間。

等兩人走遠,眾人之間忽然沉默了下來。等了半晌,易天舒這才緩緩開口道:“明日我便要走了。”

沒有人回答。

“我與那兩個小傢伙說的乃是實話,這次,怕是要不了那麼多時間了。多則七八年,少則三四年,不管是否能夠勘破道境,我都會回來的。”輕嘆一口氣,易天舒道:“畢竟就是死,我也想要死在這昆崙山上啊。”

還是沒有人說話,氣氛壓抑到令人發瘋。

輕輕一笑,易天舒搬過兩個罈子。這是他抽空下山買的酒,他的腳程可比這群道士快多了。

“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來來來,陪我喝杯酒吧。”說著,他為幾個道士都滿上了一碗。

平日裏,這群清修的道士從不飲酒,然而此刻,心情激蕩之下,玄清率先捧起了一隻碗,一飲而盡。當碗放下之時,他雙眼鼻子通紅,也不知是不是酒的關係。有玄清帶頭,其他道士相繼效仿,喝完之後,喘氣與咳嗽聲頓起,表現全然不同,只有一點相同,便都是眼鼻通紅。過程中無一人說話,席間瀰漫著悲傷。

“好、好、好!”大笑三聲,給自己斟了三碗,一飲而盡,易天舒又給眾人倒了一碗。一群道士也不推辭,推杯換盞間,片刻就喝光了一壇。

但他們畢竟從未飲酒,又加上此刻心中悲傷,那一壇酒才剛剛喝完,其中一大半還是易天舒喝的,他們便已醉得不省人事。

深深望了幾個或趴在桌上,或躺在地上的道士一眼,似要將他們的樣貌印在心中,易天舒站起身來,輕撫着周圍的桌椅等事物,目光感慨。良久,方才一聲輕嘆,走了出去。

此時,月正中天,天氣罕見地不錯,月光明亮。

皎潔的月光下,昆崙山門的山壁前,易天舒靜靜站立,望着那行字,一動不動,神色落寞。

良久,又是一聲輕嘆,山壁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失去了蹤跡。

踏着月色,片刻間,人已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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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紀元: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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