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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輕輕重複了一遍他的要求。她平日都是在女眷內院伺候,倒沒怎麼見過太子出門的陣仗,但若是有心留意,也不是不能打聽出端倪。
她點點頭,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杜滸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禁微微一笑,又說:“還有,今年入夏,你是不是依然跟隨太子他們去上都?”
奉書點點頭,“若沒有意外,公主肯定是要帶着我去的。”
“好。到了上都之後,給我用心監視太子和皇帝的動向。若他們提前返回大都,務必當日就向我詳詳細細地報告情況。在鐘樓上標出記號,我會每日查看。”
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胡麻殿下叫一聲:“奉書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姑娘出到帘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胡麻殿下道:“你的師父在這裏,且來廝見。”胡麻殿下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徒弟相見。”杜滸揭起帘子,入進裏面,與奉書相見。胡麻殿下說道:“奉書,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奉書叉手向前道:“師父萬福。”杜滸道:“姑娘請坐。”杜滸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奉書向前扶住杜滸道:“師父,折殺奴家。”杜滸道:“姑娘受禮。”奉書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師父。且請師父到樓上去坐。”杜滸看奉書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着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奉書叫胡麻殿下請杜滸上樓,主客席里坐地。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奉書看着胡麻殿下道:“我陪侍着師父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師父。”胡麻殿下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胡麻殿下下樓去了。奉書在樓上,看了杜滸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杜滸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着杜滸,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
奉書臉上堆下笑來問杜滸道:“師父,來這裏幾日了?”杜滸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奉書道:“師父在那裏安歇?”杜滸道:“胡亂權在縣衙里安歇。”奉書道:“師父,恁地時,卻不便當。”杜滸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奉書道:“那等人伏侍師父,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師父吃,不強似這伙腌人。師父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杜滸道:“深謝姑娘。”奉書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杜滸道:“杜滸並不曾婚娶。”奉書又問道:“師父青春多少?”杜滸道:“虛度二十五歲。”奉書道:“長奴三歲。師父今番從那裏來?”杜滸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奉書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師父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杜滸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杜滸撒潑。”奉書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杜滸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姑娘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胡麻殿下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奉書,你下來安排。”奉書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師父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杜滸道:“姑娘請自便。”奉書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胡麻殿下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胡麻殿下叫奉書坐了主位,杜滸對席,胡麻殿下打橫。三個人坐下,胡麻殿下篩酒在各人面前。奉書拿起酒來道:“師父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杜滸道:“感謝姑娘,休這般說。”胡麻殿下只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裏來管別事。奉書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師父,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杜滸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徒弟相待。誰知奉書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胡麻殿下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
奉書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着杜滸的身上,杜滸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么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杜滸便起身。胡麻殿下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杜滸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奉書道:“師父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師父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師父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胡麻殿下道:“奉書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杜滸道:“既是哥哥、奉兒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奉書道:“師父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奉書情意十分殷勤,正是: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只念連枝樹,**偏思並蒂蓮。
杜滸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徑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杜滸上廳來稟道:“杜滸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杜滸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杜滸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杜滸引到哥哥家裏。奉書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胡麻殿下叫個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杜滸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卧。
次日早起,奉書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杜滸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奉書道:“師父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杜滸道:“便來也。”徑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奉書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杜滸吃了飯,奉書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杜滸吃。杜滸道:“教姑娘生受,杜滸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土兵來使喚。”奉書連聲叫道:“師父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幹凈,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杜滸道:“恁地時,卻生受姑娘。”話休絮煩。自從杜滸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胡麻殿下,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杜滸人情,胡麻殿下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杜滸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奉書做衣裳。奉書笑嘻嘻道:“師父,如何使得!既然師父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杜滸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胡麻殿下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杜滸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奉書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杜滸,杜滸倒過意不去。奉書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杜滸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里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杜滸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胡麻殿下被奉書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杜滸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奉書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着,只見杜滸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奉書揭起帘子,陪着笑臉迎接道:“師父寒冷。”杜滸道:“感謝奉兒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奉書雙手去接,杜滸道:“不勞姑娘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絲衲祆,入房裏搭了。奉書便道:“奴等一早起,師父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杜滸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奉書道:“恁地,師父向火。”杜滸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
奉書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杜滸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杜滸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奉書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師父自飲三杯。”杜滸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奉書道:“那裏等的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杜滸道:“姑娘坐地,等杜滸去燙酒正當。”奉書道:“師父,你自便。”奉書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着杯盤。奉書拿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杜滸道:“師父滿飲此杯。”杜滸接過手來,一飲而盡。奉書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師父飲個成雙杯兒。”杜滸道:“姑娘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杜滸卻篩一杯酒,遞與奉書吃。姑娘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杜滸面前。
奉書臉上堆着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師父在縣前東街上,養着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么?”杜滸道:“姑娘休聽外人胡說,杜滸從來不是這等人。”姑娘道:“我不信,只怕師父口頭不似心頭。”杜滸道:“姑娘不信時,只問哥哥。”奉書道:“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師父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奉書也有三杯酒落肚,只管把閑話來說。杜滸也知了**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奉書起身去燙酒,杜滸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奉書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着注子,一隻手便去杜滸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師父,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杜滸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奉書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師父,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杜滸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奉書不看杜滸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杜滸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杜滸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姑娘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奉書推一交。杜滸睜起眼來道:“杜滸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姑娘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杜滸眼裏認的是姑娘,拳頭卻不認的是姑娘!再來休要恁地!”奉書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酒作媒人色膽張,貪**不顧壞綱常。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奉書勾搭杜滸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杜滸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胡麻殿下挑了擔兒,歸來推門,奉書慌忙開門。胡麻殿下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奉書雙眼哭的紅紅的。胡麻殿下道:“你和誰鬧來?”奉書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胡麻殿下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奉書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杜滸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胡麻殿下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胡麻殿下撇了奉書,來到杜滸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杜滸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着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胡麻殿下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胡麻殿下回到廚下來問奉書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奉書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胡麻殿下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奉書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胡麻殿下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杜滸引了一個土兵,拿着條匾擔,徑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胡麻殿下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杜滸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胡麻殿下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杜滸搬了去。奉書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胡麻殿下見奉書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