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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裏、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杜滸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奉書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杜滸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奉書本來心中凄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只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麼人、甚麼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說道:“師父,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杜滸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
奉書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去。”
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杜滸牽了奉書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伴得過杜滸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兒甚麼吃的?”杜滸驚道:“都去啦?留下甚麼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杜滸向奉書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杜滸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於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
一路打聽,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杜滸好生失望。奉書道:“八月中秋大伙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杜滸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奉書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
杜滸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杜滸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奉書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奉書固不以為異,杜滸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杜滸與奉書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奉書道:“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杜滸道:“好,到前面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
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面一頂轎子、一匹毛驢。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着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坐着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氣喘吁吁。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
奉書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面過去。杜滸奇怪:“你幹甚麼?”奉書叫道:“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凝目向轎中望去,只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塗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
她聽到了奉書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麼好瞧?”奉書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里向轎子直衝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也!”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
奉書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裏來的小浪蹄子!”那胖婦人橫卧在地,口中更是污言穢語滔滔不絕。奉書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奉書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奉書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奉書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奉書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幹嗎自己不走路?要饒命不難,只須聽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咐。”
奉書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只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
這三人連同杜滸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着奉書,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奉書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着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饒命!”
奉書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抬起來!”那胖婦人道:“我……我只會坐轎子,不會抬轎子!”奉書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抬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只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奉書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說道:“抬,抬!我們抬!”那胖婦人無奈,只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着實壯健,抬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奉書和杜滸齊聲喝彩:“抬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后。直行出十餘丈,奉書這才縱馬快奔,叫道:“師父,咱們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只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奉書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杜滸大奇,問道:“怎麼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奉書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丑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杜滸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丑又惡,不過我只娶你。”奉書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排大樹后水聲淙淙。奉書縱馬繞過大樹,突然歡聲大叫。杜滸跟着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底是綠色、白色、紅色、紫色的小圓卵石子,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溪中游魚可數。奉書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
杜滸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魚兒尾巴亂動,拚命掙扎。奉書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杜滸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奉書拍手大笑,叫道:“師父,下來游水。”
杜滸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着搖頭。奉書道:“下來,我教你。”杜滸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奉書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水中,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水。奉書笑着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划水的法門。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杜滸於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練了半日,已略識門徑。
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早又是一個教、一個學。奉書生長海島,自幼便熟習水性。黃藥師文事武學,無不精深,只水中功夫卻是遠遠不及女兒。杜滸在明師指點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七八日後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這一日兩人遊了半天,興猶未盡,溯溪而上,游出數里,忽然聽得水聲漸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餘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下來。奉書道:“師父,咱倆從瀑布里竄到崖頂上去。”
杜滸道:“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奉書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腳步稍移,身子便給水流遠遠沖開。兩人試了幾次,終於廢然而退。杜滸很是不服,氣鼓鼓的道:“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兒再來。”奉書笑道:“好!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杜滸自覺無理,哈哈大笑。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衝下,只不過落入下面深瀑,也傷不了身子。兩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杜滸竟然攀上了崖頂,伸手將奉書也拉了上去。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杜滸望着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雲,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觀望良久,奉書忽道:“要去就去。”杜滸道:“好!”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相互間不必多言,已知對方心意,奉書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杜滸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杜滸與奉書並肩齊進。游到江心,那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江中浪濤之外,更無別般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