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國士無雙(4)
六月的梨樹早已沒了白色,交織錯密的樹葉組成一把巨大的華蓋,遮去日頭的毒辣。
李嘉娉捧着手裏的茶盞,有些羞澀,又有不知名的失落。回首處,先生的容顏不曾更改,眉目間風淡雲輕,不被世俗所擾。她想到方才在街上發生的一幕,強忍了羞意問道,“先生當真是……”
斷袖二字徘徊在舌尖,就等着主人將它拋出。
“騙人的。”楚若支着頭,嘴邊有幾分得意,“單純的人就是好騙。”
他的眼中帶着幾分狡黠,像點點寒星,落入李嘉娉心湖,激得她心間動蕩不安。
李嘉娉低下頭去,想把臉上的紅雲散去。原來,先生也不是難以接近的人。
“先生說笑了。”李嘉娉輕笑,不知怎麼的,她想到那時的情景,楚若的眉頭緊鎖,眼中流露出深思與憂慮,擔心不在身邊的‘她’。
她還想這麼多做什麼?自己早就嫁了人,與先生是兩方世界的人。
思及此處,李嘉娉退了心思,打起精神和楚若交談。
“先生此次雲遊歸來,想必收穫頗豐。”
“飽攬眼福。”楚若隨口扯道,其實是去紅|袖招打工掙錢,順便看了一眼便宜徒弟的相公。說到外出,楚若突然想起他從前假期去外頭旅遊的事,他放下手來,認真對李嘉娉說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你應該去看看。”
天與地,廣闊的沒有盡頭,那一輪紅日,張揚肆意地佔據了你整個眼球,它奪了天,襯了地。把它的模樣烙在你腦海里,記憶里,心裏。
“聽之令人嚮往。”李嘉娉勉強笑了笑,臉上帶了幾分落寞,她這輩子註定要在後宅裏頭老死,最遠的地方,不過是郊外的道觀與佛寺。
楚若也發現了她的神情,想到便宜徒弟所處的環境,知道她為什麼惆悵。只好另起話題,“聽說他人說,你誕下一對雙生子。”
“隆冬時節生的。”李嘉娉道。
“你受了不少苦。”古來今往,女人生孩子都是一道難關,就算是順產,也要痛到麻木不堪,不知痛楚。
一聽楚若的話,李嘉娉的眼淚差點沒掉下來了。她辛辛苦苦為方明生下一對兒子,醒來的第二天他卻是問自己,能不能與婆婆和好如初,把焚琴一事給忘了。
自己差點走上奈何橋,去閻王那報到,醒來只有一句涼透心頭的話。
看到便宜徒弟紅了眼,楚若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拍了她的背道,“想哭就哭吧,這裏沒有外人。”
“先生。”李嘉娉靠在楚若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聽雪原想勸阻,但聽到李嘉娉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后,終是默不作聲,靜靜站在一旁。
多好的一個姑娘。楚若拍着李嘉娉的背想到,年紀輕輕的就嫁了人,放我們那還是在讀書的年齡,從學海里殺出一條血路,高高興興地去上大學,談個戀愛什麼的。擱在古代,連孩子都生了。
早生對孩子他媽身體不好,這是有科學依據的。楚若七想八想,孕婦要注意產後憂鬱症,老是悶在心裏頭,估計就真成深閨怨婦了。
過了好一會,李嘉娉的哭聲才小下來,她看着楚若身上那塊深色印跡,羞紅了臉,忙從他懷裏退出來,“讓先生看笑話了。”
“無妨,你是我徒弟。”楚若坐回原位,飲了一口溫涼的茶水,又起身道,“幫你家主人清理一下,我去去就來。”
“是。”
轉身回到裏屋,楚若打開系統界面,看着商城裏的素音冰弦良久,咬牙狠心買下了它。他的錢沒有了,通寶還在,買一個掛件還是可以的。
就是他買了掛件以後,窮得叮噹響。
【恭喜俠士,購買成功。】懷裏多了一把頗有質感的古琴,楚若掂了掂手,覺得還是很虧,長歌門這號是新號,和她的純陽號比起來天差地別。那號上有不少玩意,莫說素音冰弦,夜幕星河也有。
怎麼就不帶純陽號穿呢?楚若哀怨了一會,換下衣服,確定自己人模狗樣后,找了個盒子,抱起那架素音冰弦出屋。
李嘉娉早就收拾好了,看不出什麼不同,走近細瞧才能看到她發紅的眼圈。聽雪站在她身邊,神定氣閑,彷彿在告訴楚若,這是她的功勞。
楚若挑了挑眉,對剛才的事閉口不談,只放下他懷裏的東西道,“雲遊時意外所得,現在歸你了。”
見到盒子的形狀李嘉娉的心裏就有了幾分猜測,她捏了捏帕子,伸手打開了琴盒。
“此琴名為素音冰弦,音色松透響亮,頗有古韻。”楚若還在講,李嘉娉卻聽不進去了,她的注意力全被這把素音冰弦所吸引,數枚銅套在折射出微微光澤,琴面上牛毛紋遍佈,用手觸碰上去,似乎能感覺到它的滄桑。
“太貴重了。”李嘉娉收回手來,搖了搖頭。
楚若默了一會,“你很久沒彈琴了。”
“夫君不愛雅樂,白日間諸事繁瑣,久而久之,就生疏了。”李嘉娉輕描淡寫,關於焚琴一事絲毫不提。
“我見過的所有人中,你是最有靈性的。”楚若的話帶了惋惜,“那些人也比不上你。”
“妾慚愧。”說這話時,李嘉娉滋味難辨,她自學琴以來,聽過無數遍這樣的話,卻沒有這一次,讓她難受不已。
似乎是不滿意她的回答,楚若很久都沒再開口。一時間,就只有樹葉簌簌抖動的聲音。
“你那夫君是個無能的。”楚若突然道,毫不留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懂人情往來,只知蠻勁。”
“先生。”李嘉娉嚇了一跳。
“朝中世家為大,司徒大人也是一員。寒門學士若想有立足之地,無非二者,交際與本事。他一沒本事,二不會籠絡人心,到頭來,混了個不上不下的位置。”說到這裏,楚若突然問起李嘉娉,“若是你,會怎麼做?”
“當朝喜風雅。”李嘉娉不假思索道,“投之以好。”
這話說出口,李嘉娉已經明白過來了,舊時在家中,父親待她和弟弟一視同仁,很多時候,她和弟弟一起坐在書房裏,聽着父親的教導。
父親總說,如果她是男子就好了。
“你很聰明。”楚若的眼裏多了幾分讚許,“為什麼不去試試?”
“我……”李嘉娉明白楚若話里的意思,她像個孩子,看到龐大的巨人後,有着激動與害怕。
“你在怕。”楚若的話很輕,“也在猶豫。”
李嘉娉不說話了,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不要再聽下去了,你會萬劫不復,遭人唾罵的。
“伯牙並不只是一個琴師,他還是政客。”楚若自顧自說起來,“這讓我想到另一個人,屈原,他是個詩人,他的離騷是在流放途中所作。”
“他為什麼被流放?”楚若還在說,“很簡單,政治衝突。如果……”楚若的話停了下來,將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如果我是屈原,那麼,我是不高興的。”
“為什麼?”李嘉娉知道自己不該問,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
“首先,我是個政客,然後,我才是詩人。”楚若笑道,“我希望自己的豐功偉績能記載青史,而不是以一部詩歌流芳百世。”
“先生的話我不懂。”李嘉娉裝傻。
楚若笑了,比起那些笑容,這個笑容有幾分諷刺,它看穿了李嘉娉的偽裝,“對,首先你是個妻子,然後才是曾經的古琴大師。”
李嘉娉沉默不語。
“周歲禮我到不了場,這東西就給我兩個徒孫吧。”楚若自嘲,“一份作兩份,莫怪你師父一貧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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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娉還是把琴帶了回去,那一晚,她坐在琴房裏,枯坐了一夜。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來時,她把素音冰弦收了起來。去給王梅請安,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繼續做着方家的兒媳,方宅的女主人。
只有在深夜裏,她會從睡夢中醒來,細細嚼着楚若的話,然後合上眼,做着她的春秋大夢。
【任務進度已完成百分之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