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伊莉莎.科特尼小姐乃是已故的德文郡公爵夫人與這一代格雷伯爵的私生女。在前幾年上一代格雷伯爵逝世之後,這位伯爵閣下繼承了父親的爵位,並且成功晉身於上議院。不過由於之前在所謂的‘賢能內閣’中的不愉快經歷,他對於出仕並不熱衷,所以儘管曾經的首相斯賓塞.珀西瓦爾一度對其伸出橄欖枝,格雷伯爵依然僅僅在上議院中擔當著反對黨議員的角色,自顧自淡出權利的中心。
也因此,這位原本性格就較為恬淡的科特尼小姐,越發變得行事低調起來,又因為常年居住在諾森伯蘭郡的家族宅邸霍威克堂,連倫敦城中的貴女圈中,也很少有人能夠想起她的名字。
科特尼小姐的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除了以一副熟稔的口吻懷念她們實際上並未發生的一次公園偶遇,並且親切地詢問伊迪絲何時將會返回倫敦城中,到時候她好上門拜訪——即使在這封信之前,如果沒有幸運地得以重新來過的話,伊迪絲並不該認識這位小姐,更無從得知她的芳名。
信的末尾,科特尼小姐由衷了感謝伊迪絲此前在‘倫敦’時對於‘她’的貼心照顧,說一刻也不會忘記她的音容笑貌,十分期待兩人能夠在城裏再會的那一天,並隨信附上了一幅特意搜羅來的畫聊表心意,希望這份禮物抵達玫瑰莊園的時間不算太晚。
伊迪絲拆開了被精心包裹着的畫作。
這幅畫顯而易見是法國風景畫家克洛德.洛蘭的作品,自從受路易十四所命為凡爾賽宮作畫之後,這位文化程度不高但天分驚人的畫家也成為了歐洲名流們的新寵,而他所作的風景莊嚴柔和,所塑造的光影也精妙絕倫,充滿着一種輝煌的詩意,令人無不目眩神迷。
洛蘭常常被人們拿來與同一時代的畫家尼古拉斯.普桑相比,有人說在普桑面前,洛蘭只能算是一個花匠。因為普桑的作品能夠表達多樣的情感,內涵豐富,而洛蘭只注重表面的效果,美則美矣,卻也僅僅浮於表面。這樣的言論也在另一方面證明了,洛蘭的畫作確實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而這一幅畫整體充斥着金黃色的柔和暖色調,應該是這位畫家晚年的作品。
“這是阿波羅和阿德墨托斯的羊群?”一旁的伊麗莎白不由地感嘆道,“它可真美。”
只見昏黃的夕陽下,一位俊美的金髮青年棲於石上,手中正彈着琴,面目安然;零星的羊群散落於他不遠處,或垂首覓食,或半卧聆聽;密林中的野獸也為著天籟般的樂曲傾倒,溫順地在羊群之中走動。
一片極致靜謐平和之美景,悠然而神往。
伊迪絲的眼神卻微微一暗,她長長的睫毛落下了兩片仿若無心的影子,輕輕巧巧地遮住了她眼中的千絲萬縷,讓人無從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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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之所以為阿德墨托斯放羊,是因為他殺了巨蟒皮同為他的母親勒托報仇,宙斯便罰他用放牧的苦役來贖罪。
然而真正使她母親痛苦並且受到傷害的罪魁禍首,並不是阿波羅能夠殺掉的皮同,而是因嫉妒下令禁止大地給予勒托分娩之所的天後赫拉。
以及,神王宙斯。
“威爾,”燭光掩映,厚重的布幔之下,原本就病體沉痾的老人似乎連喘一口氣都費力無比,“我的兒子。”他說。
索恩坐在這富麗的大床旁,一張絨布木腿的腳凳上,高大修長的身軀顯得有些傴僂。他的目光靜靜的,彷彿時光仍留存於這所房子真正的女主人或許有過的美滿片刻,從來未曾離開過。
可公爵卻感覺得到,他這一生唯一的‘兒子’,這目光卻是冷的。
就如同他身邊這早已失去溫度、本該專屬於他那位‘妻子’的位置一樣。
他的心中由然而生一股無言的酸澀,這令他似乎又一次感應到死神的力量正在冥冥當中召喚着他,雖不至於即刻便將他帶走,卻也令他瞬間蒼老了一分。
他不想死。
或許他也曾早早做好了離世的準備,更將唯一的繼承人以及現任妻子和他們的兒女安排得自以為的妥當,可真正到了這一刻,他求生的欲.望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做為第五代的德文郡公爵,他自認雖無前代被譽為‘輝格王子’、曾出任這個國家首相的父親那樣傳奇,卻也在黨內擁有極高的聲譽。如果不是時運不濟,他是否能夠超越自己的父親,也猶未可知。
然而事實上,在大英的歷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的,卻是他已逝的妻子,喬治安娜.斯賓塞夫人——儘管這一筆或許有些過於多姿多彩了,也過於冶艷了。
德文郡公爵抓住了兒子的手,渾濁的眼睛之中忽而爆發出一陣銳利的精光。
“答應我,”他緊盯着索恩那一雙與妻子如出一轍的眼睛,壓低聲音說,“讓他們活着!”
索恩輕輕抬起眼,柔順的金髮由於他細微的動作垂落了些許,令他半隻眼睛淪陷在陰影當中。而他一直以來平靜如深海一般的眸子,也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
“我以為你現在該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語氣頗為冷淡,彷彿眼前這並不是值得他孺慕崇拜的‘父親’,而僅僅是一位可悲而可恨地走到生命盡頭的男人。
他那雙幽藍色的眼泛着冰霜的寒意,那一絲僅剩的波瀾也被另一種公爵閣下不願探知的情緒細數掩藏。
“靜候死亡。”
這聲音極靜又極輕,仿若幽冥的一聲迴響。
“不!我是你的父親!”床上的德文郡公爵拚命掙紮起來,卻只能無力地嚷嚷着,“而她是你的母親!他們是你的兄弟姐妹!”
“我的母親已經死了。”索恩平靜地打斷了他,“如果伊麗莎白夫人真的那麼誠心誠意地想要成為‘她’,那麼我不介意請她長眠。”
躺在床上的公爵惡狠狠地瞪向自己的兒子,可他所能夠發出來的,也不過是一陣粗重的喘息而已。
“她該為她所做過的事贖罪,不是么。”
“我的父親——”
索恩傾身為這苟延殘喘的父親拉上了輕軟蓬鬆的薄被,語帶雙關地說道:“而您,同樣該是如此。”
“畢竟,賜予那位夫人傷人利刃的,可是您呵。”
公爵用盡全力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發現索恩眼中儘是瞭然而森冷的寒意,頓時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地很好的!即使終有一天要讓他的兒子得知‘真相’,那一切也只會指向另一個獲得最大利益的女人!
這位閣下連抬手的力氣也無,只顫抖着說:“你——你——你!”
“我確實是您的兒子,”索恩緊盯着他,不容迴避,“而我同樣也是母親的兒子!”
公爵狠狠喘了一口粗氣,稍稍捋順了呼吸,厲聲道:“所、所以,你是要為她報仇么?用弒父的方式?”
索恩沒有急着否認或者承認,而是靜靜地望着眼前這個該被他稱之為‘父親’的男人,橘黃色的燭光傾斜在他那張得其母親以及上帝厚愛的面容上,似乎為這個渾身縈繞着揮之不去孤獨之意的男人,暈染出悲哀的氛圍。
“宣召您的離去,是上帝的旨意。”他說,“而留下伊麗莎白夫人為您虔誠祈禱,是我的恩賜。”
索恩站了起來,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極為罕見的淡笑。
“所以,您該感到愉悅才對,父親。”
這一次,床上的男人目眥欲裂,卻只能用盡全力敲打身下的床鋪,發出一聲比一聲更加急促的喘息。
索恩背過身去,不緊不慢地朝房門走去,他富有規律而又克制的腳步踏在精貴的羊毛地毯上,連半點聲音都不曾發出。
他打開了門,朝門外候着的貝克醫生略一頷首,這位曾經‘皇室御用’的醫生隨即領會,提起藥箱沉默地進入公爵閣下的卧室為其診治。
忠心的管家悄悄來到索恩身邊,低聲請示:“主人,赫維先生到了。”
索恩點了點頭,幅度極小:“請他去東邊的起居室。”
“是。”他的管家答道,又有些遲疑地問:“那位夫人那邊?”
“就讓她繼續安靜地躺上幾日吧,至少在我順利繼承爵位之前,不需要這位‘善良’的夫人繼續操勞了。”
如果不能夠做到‘安靜’的話,他不介意派人敲斷她的兒子另一條腿!
索恩冷冷一笑,旋身背手而去。
他的背影獨自行走在查茲沃斯莊園空曠幽靜的長廊中,如同他那一顆幾近冷寂的心一樣,分外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