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第二天的天氣不太好。
天空飄着細雨,使得工廠前的地面不免變得一片泥濘,也令整個密爾頓看起來更為灰暗寂靜。
伊迪絲依次和勞倫斯夫人、勞倫斯小姐、貝爾小姐,以及恰好巡邏路過的布萊克上校道別,只有勞倫斯先生一大早就去了鎮上的商會中與其他工廠主商談昨日罷工的後續處理問題,並不曾露面。
一上到馬車裏,索恩就不再繼續外人面前的偽裝,坐在了伊迪絲對面,只拿一雙清冷好看卻偏偏天真疑惑的眼,頗為不解地看着伊迪絲。
“怎麼了?”伊迪絲一邊解開繁瑣的蕾絲帽子、鬆開了盤起的髮髻,一邊問道。
她深棕色的長發披散了下來,再擦去因抿了紅色縐紙而顯得有些艷麗的純色,快速地抹上了無色的香膏,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在赫福郡鄉下庄園裏、坐在馬上的無憂少女。
“你不太喜歡布萊克上校,這令我有些疑惑。”索恩誠實地發問。
伊迪絲含笑瞥了他一眼,反問道:“我該喜歡他么,索恩先生?”
“不……我所指的並不是這一點。”索恩說完乾脆閉上了嘴——他總是說不過她的。
伊迪絲不再逗他,一邊在馬車上的小箱子中尋找什麼,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布萊克上校英俊漂亮,又有着巧舌如簧的好口才,只可惜還未能夠真正做到收放自如,比起我爸爸養在肯伍德的鸚鵡倒是有趣些。”
她好不容易從中翻出了一面鏡子,不禁在心中感嘆少了熟悉的女僕之後,出行格外不便。
索恩啞然,搖頭道:“如果布萊克上校知道你將他比作鸚鵡,恐怕連心都要傷透了。”
伊迪絲淡淡地說:“放心,他這樣的人,可沒這麼容易就傷心呢。”
她的語氣過於篤定,眼中也平靜無波,也許是真的對於這位外表光鮮的年輕軍官絲毫提不起興趣。
索恩認為最好不要繼續關於布萊克上校的話題,於是轉而說道:“你和勞倫斯先生昨晚的談話一定令他飽受驚嚇。”
伊迪絲從手持的銅鎏金梳妝鏡里抬起眼,對索恩露出了一個有些狡黠的笑容,挑了挑眉道:“或許吧,我以為經歷過昨天的罷工,他的承受能力應該更加強悍一點兒才對。”
就在昨晚,當勞倫斯先生精疲力盡地處理完工廠的事之後,伊迪絲敲響了他書房的門,決定臨行之前好心好意地提醒他關於勞倫斯夫人所囑託的內容,又狀似無意地說起了貝爾小姐的故鄉肯特郡,問了問勞倫斯先生對於肯特郡的觀感。
想到這裏,伊迪絲扁了扁嘴,略帶嬌憨地抱怨道:“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直接避而不見!不過是一些閑聊而已,竟值得勞倫斯先生連最後的紳士風度也不顧!”
“嗯,‘閑聊’到幾乎將一位紳士那隱秘的心思盡數戳破。”索恩的唇邊溢出一聲輕笑,帶着淡淡的無奈說:“我以為勞倫斯先生不曾惱羞成怒,已經算得上氣度驚人了——畢竟,或許就連他本人也未曾察覺那些蛛絲馬跡,你卻迫使他承認之後做出選擇。”
伊迪絲抿了抿唇,彎着嘴角道:“這麼說,您是反對我這樣做的咯,我的大人?您認為貝爾小姐適合勞倫斯先生?”
一想到未來勞倫斯工廠的女主人可能會是那樣一位‘樂於助人’的女士,伊迪絲幾乎當即就想另找一家工廠投資。只可惜在她有限的記憶當中,經營有方並且人品過關的工廠主,偏偏僅有勞倫斯先生這麼一位。
伊迪絲依稀記得,上輩子勞倫斯工廠雖然也同樣順利渡過了這次罷工事件,卻由於新來的工人們到底不如之前的那些熟練,沒能按照約定的時間將貨物交到訂貨商手中,從而無力償還銀行的貸款,直接宣告了破產。然而在這之後,勞倫斯先生又依靠妻子不菲的嫁妝又將這間被銀行變賣的工廠買了回來,憑藉自身不俗的精明手腕以及敏銳的商業嗅覺,成功將勞倫斯工廠發展成為後來全國最大的紡織工廠之一。
只是截止目前唯一令勞倫斯先生心生觸動的這位女士,南方來的貝爾小姐,怎麼看都不大像能夠擁有不菲嫁妝的人,資助勞倫斯先生一事亦無從談起——莫非勞倫斯先生之後娶了個有錢的女繼承人?或者是貝爾小姐從天而降獲贈了一筆巨額遺產?
出於對勞倫斯先生人品的看重,伊迪絲大抵是傾向於第二種可能的。
“不,恰恰相反。”索恩說,長久以來的習慣令他在馬車上時,也同樣挺直着背脊,而不是像伊迪絲那樣全身鬆懈下來,顯得慵懶而隨性。他瞥了伊迪絲一眼,如冰雪氤氳的面孔上流露出些許暖意,卻又很快被他強自按捺了下去。
“唔,至少從我自身的利益出發,我也是不希望自己投資的工廠擁有這樣一位女主人的。”伊迪絲嘟嚷了一句,腦海中浮現出夏洛特.盧卡斯那張不夠秀美卻足夠溫婉的面孔。“不過歸根究底選擇權在勞倫斯先生手中,如果他本人不願意,那麼任誰都無法強逼一個男人迎娶他的妻子。”
是啊,如果本人不願意,那麼誰又能強逼一個男人迎娶他的妻子呢?
可即使是這樣,為什麼他們仍然會有更多的借口拋卻對於妻子的忠貞呢?
索恩默然。
“不談這個了。”察覺這個話題似乎引起了索恩不太好的回憶,伊迪絲轉而興緻盎然地說道:“勞倫斯先生過一段時間會去倫敦,據說是要為工廠引進最新的技術以及設備,到時候你和我一起——畢竟我個人認為,他短期內應該還不能接受‘曼斯菲爾德小姐’這樣一個突兀的身份,做為他的合作夥伴。”
伊迪絲當然不可能只和勞倫斯先生談論了他的終身大事,事實上,她更加關心的是關於勞倫斯工廠引進新技術的問題,這才是今後勞倫斯工廠是否能夠保持盈利的重中之重。
想到了倫敦,她就不免想起了那個很快即將回到倫敦的布萊克上校。
由於並沒有料到密爾頓這樣一個小鎮也能夠遇到‘故人’的緣故,伊迪絲此次出行並沒有大費周章地改頭換面,只不過稍稍改變了一下妝容髮型,再加上兩世為人多出來的那一份閱歷,倒也很難有人會把‘她’和‘她’憑空捏造的‘遠房堂姐’聯繫在一起。
然而布萊克上校並不比別人,這位年輕的軍官很快就會以‘布萊克家族最有可能的繼承人’這樣炙手可熱的身份進入倫敦那五光十色的社交場,引起許多盼嫁小姐們的覬覦。
早晚有一天,他也將和伊迪絲相遇。
無論是出於倫敦上流社會那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圈子,抑或是來自布萊克上校一直以來的好友赫維先生。
伊迪絲唇角的弧度不由地降下了少許,染上了些微冷然的諷意。
“抱歉。”索恩輕聲說道,“或許我不能和你去倫敦了,伊迪絲。”
伊迪絲猛地回過神來,微微睜大眼睛,訝異地看着他。
“抱歉。”他又重複了一遍,略顯不忍地別開了眼,裝作在看車窗外一閃即逝的風景,“但,我想我是時候離開了。”
他不敢去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蒙上失望的陰影,不敢去看她那張無雙的容顏染上任何苦澀的痕迹。
他該承認自己是個無用的懦夫,這樣也許能夠令他心裏好受一些。
只因,當那一絲充滿意外和危險的情感在心中悄然滋生時,他想到的惟有提早逃離。
逃離這註定燃燒的火焰,或許就不會被灼傷。
索恩動了動唇形,想要對面前黯然垂眸的少女解釋些什麼,卻發現任何理由都是那麼蒼白無力,使他無從說起。
他看到伊迪絲輕輕扯了扯嘴角,展開了一個算得上是笑容的弧度。
“你的傷痊癒了么?”她問道,言笑晏晏。
似乎剛才那一瞬間的低落情緒,僅僅是索恩一個人的幻覺。
可那些突如其來的冷凝沉在了她冰藍色的眼底,正迅速地將她武裝起來,令他只覺得胸口微微抽痛着。
“沒事。”索恩簡短地回答,卻始終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再次從她那張彷彿凝望過千萬次的面容上剝離出去,只能在心底不停地告誡自己:最後一次吧,最後一次……
“哦。”伊迪絲淡淡地應了一句,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那麼我是不是該提前祝你一路順風了?”
她伸出手,將散落在腮邊的髮絲捋向耳後,微微仰起小臉,試圖令自己的笑容更加明媚一些。
窗外下着淅瀝瀝的小雨,在風中匯成一道道銀色的雨線,恍若飄零無依的淚滴。
索恩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在寂靜凄清的風雨聲中,輕輕覆在了伊迪絲一邊的臉頰上。
若她全然無動無衷,他倒是可以說服自己很快忘卻這短暫的相遇,任憑兩個人的命運繼續像從未交匯過的平行線那樣漸行漸遠。可當她那張令人難以忘懷的美麗容顏之上,浮現出無法用任何偽裝蓋過的苦澀,和那一抹牽強的令人心酸的倔強,他卻只能放任自己柔軟了心腸。
“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的。”
他的拇指溫柔地摩挲着她的肌膚,耳邊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猶如呢喃的嘆息。
伊迪絲靜靜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臉孔,它一點一滴地和記憶當中他的模樣重合在一起,彷彿最深沉的夢境一般。
“不,笑容是我最好的武器。”她這麼說道,有些恍惚地習慣性彎起了嘴角,“有個人曾經這麼告訴過我,你說他是對的么?”
索恩沒有回答,只是再也無法壓抑那激蕩在胸口的情緒,認命地輕嘆了一聲,將伊迪絲徹底擁入懷中。
“我不會請求你等着我的。”他說,“但我卻貪心地祈禱,下次再見時,你並沒有把我忘得乾淨。”
他需要一些時間理清這一切,無論是家中諸事抑或是這超出他預料以及認知的感情,他不知是否能給她所想要的未來,也不知那樣的未來是否是自己所期盼的。
伊迪絲在他懷中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嗚咽,眸中帶着令人心碎的淚光。
對於這個男人,她從來都無法做到僅僅是利用,只不過曾經自欺欺人迷了眼、蒙了心。
眷戀也好,習慣也罷。
當他再一次朝她伸出了手,賜予她的並不再是絕望當中的救贖,而是全然新生的歡喜。
我不會再放手的。你也休想。
輕輕闔上雙眼,伊迪絲將臉頰貼在索恩的胸口,靜靜聆聽着他的心跳聲,任他的氣息將自己包圍,只覺得恍若夢境,不願醒來。
而索恩微垂着眼,將下巴輕柔地抵着她的發頂,鼻端是她的發香,他的視線卻沒有焦點。他一手攬着她,一手緩緩地撫摸着她的長發,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之色,但最終歸於平靜,僅剩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