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曲終人散

第一百七十二章 曲終人散

“陛下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了?”

墨源剛剛離去,含元殿的屋頂上就出現一位手持雲展的白衣道士,鬢間染雪,眉目里仍可看出正是當年那個年輕的道士,只是已經不再年輕。

“阿源一直以為瞞朕瞞的好,可朕看得出,她的身子已經撐不下去了,若再不救她,朕會悔恨終生。”年輕的帝王依舊坐在屋檐上,手裏把玩墨源走時遞到他手上的摺扇。

“所以陛下還是決定施用分靈之術救皇后性命?”

聞言,帝王回過頭,聲音里好似沾染了幾分憂鬱:“縱然像道長這樣的高人,也不能改變分靈的詛咒?”

白衣道士無奈地搖了搖頭。一旦施用分靈之術,共享靈魂的一對戀人來生便註定無法相愛,任何秘術都會有惡果伴隨而來,而緣盡就是分靈的惡果。

年輕英俊的帝王轉回頭去,視線落在東方,墨源離去的方向,良久,嘴角噙起一絲苦笑:“看來與阿源的三世之約,朕要失約了。”

星光之中,白衣道士如同天界下凡的仙人,擺動雲展上前一步:“恕貧道多言,陛下已經違背天道重生了一次,如今不管天意如何都該順應,何苦再做一次逆天之行?”

“天意?”帝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聲音鏗鏘有力:“朕就是天意。”

帝王的目光堅定而炙熱,連超出浮塵之外的蓬萊仙道也為之一振,他不再試圖說服帝王。轉而神情里添了一絲憂慮,猶豫半晌,終還是開了口。

“而且……”

帝王冷厲的目光微微閃動:“而且?”

白衣道士嘆一口氣:“能夠強大到完美操控分靈之術而不遭受反噬的人,九州大陸千年裏也就出了一個如嫣尚禾,縱使是我等蓬萊之人,也並非完全熟悉分靈之術。”

帝王的雙眸中如同風吹湖面泛起漣漪:“道長的意思是,道長會因此受到反噬?”

“不……”白衣道士搖搖頭。

“受反噬的是……”說到一半,白衣道士停了下來,張口又閉口好幾次:“是——陛下。”

聽到這樣的話,帝王的神色並沒有起太大的波瀾。嘴角反倒揚起笑來:“是什麼樣的反噬。難不成還要取了朕的性命?”

老道士望着帝王臉上的笑容,閉口不語,而這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帝王的笑容漸漸僵硬在臉上,神色凝重起來。卻依舊沒有改變心中主意。半晌。淡淡開口道:“分靈之後,朕還能活多久?”

“六個時辰。”

僵硬的笑容舒展開,帝王的目光從東邊的黑夜看向長安城外的遍地烽火:“也罷。已經足夠了。”

無論如何也不能改變帝王的決定,白衣道士重重嘆一口氣:“看來,明日朝陽升起之時,便註定是大唐滅亡之刻。”

身為局外人的白衣道士都有些嘆惋,反倒是一國之君的帝王平靜如水:“道長十多年前就預言大唐氣數已盡,可大唐又存活到了今日。”

“若非有陛下在,大唐確實在十多年前就亡了。”

“是么?”帝王自嘲地淺笑一聲:“憑一人之力就能力挽狂瀾這種事,朕從來不相信。”

那夜的大明宮只有年輕的帝王和白衣的道士,沒有人看到施行分靈之術到底是什麼情景,而唐王朝最後一位皇帝與蓬萊仙道的這一番談話,最終只作為秘辛,被說書先生拿來寫成了段子。

人們只知道,那一夜,深愛着皇后的唐皇“李祚”忍痛送走了墨氏,又將自己的一半魂魄分給了她,獨自留着剩下的一半魂魄撐過人世最後六個時辰,等待朱溫攻破長安城,沖入大明宮。

朱溫到的比他想像中還要早,他大開宮門,自己翩然一席白衣獨自立在含元殿百步台階之上,一手提劍,一手舉着傳國玉璽,氣勢逼人。

整座大明宮紅梅冷香縈繞,白衣翩然在四月和風中翻飛,白衣的領口狐狸毛滾邊,袖口綉着繁而不亂的花紋,那是他還身為李湛的時候,臨死那一日墨源為他親手縫製。前世,臻園閣里殘梅落雪,他穿着這件衣袍死在她的懷中,今生,含元殿前冷梅飄香,一切就好似往事的回放,只是她已不在身旁。

朱溫戎裝在身,三千騎兵五萬步兵將空空蕩蕩的大明宮塞得熙熙攘攘。

他們雖曾並肩殺過敵,可他們從不是朋友。

朱溫帶着恭懷對唐王朝的詛咒而來,冥冥之中一步步走上實現恭懷的詛咒的道路,一切走到今日,木已成舟。

“你的御林軍團呢?你暗地收養的死士呢?”朱溫跨馬奔上御用龍尾道,朝百步高台之上的他直逼而來,身後三百驍騎緊隨其後,終年征戰練就朱溫的聲音如同原野上猛虎的咆哮。

他停在帝王面前,手中長刀停在空中:“你為什麼不攔我?”

風吹起帝王的長發,吹得幾瓣梅花落。他只平靜的笑。

“朕為什麼要攔你?”

這樣寧靜的近乎詭異的笑讓朱溫脊背發涼,生怕裏邊有什麼陰謀陷阱,揮手制止身後欲沖將上來的騎兵,自己也不由得縱馬後退了一步。

看到總帥下令,驍騎兵立刻撤下去,穩而不亂。

帝王望着連後退也秩序井然的軍隊,眉眼中綻開一絲奇異的寬慰的笑容:“聽說你的軍隊軍紀嚴明,鳳翔城也被你管理的井井有條,你倒也有幾分治國之才。”

篡位者被當政者突然這麼說,一時間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帝王卻在他的滿臉驚惑之中大笑出聲:“今日若不是你謀反篡位,朕還真不知道要把這皇位傳給何人。”

“你說什麼?”

“雖然你今日謀反。但朕還要謝你兩件事,一件是你復生了朕的皇后,一件是你接手了朕的江山。”

“這一切都是你計算好了的?”

他巍峨立於風中,身經百戰的朱溫從不崇敬旁人,可唯獨這個人,敵人,朱溫卻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兩世都為帝王的他曾一向自負的以為自己能夠江山紅顏兩者兼得,可到最後才發現,令狐專說得對,這是個選擇。只可二選一。他決意選擇墨源。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交換,他死後,就再無法治理這片江山,朱溫是唯一一個他所知道的。能擔此大任的人。讓朱溫來接替他。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可他血液里流淌的終究是李唐皇族的血,即使已經作出了選擇,也有着無法消弭的皇室的尊嚴。

他拔劍出鞘。目光勃然現出殺意:“朕雖有心將皇位傳給你,可你要走進朕身後的含元殿,也要踏過朕的屍骨。”

朱溫被突如其來的殺意所震懾,坐在馬背上晃了晃,但立刻恢復鎮靜,勾起唇角:“那便得罪了。”

一聲令下,三千騎兵一齊衝上龍尾道,馬蹄聲廝殺聲震耳欲聾,幾乎可以將漢白玉石階震碎。

之後情景與在市井中流傳的說法殊無二致,唐皇以一人之力對陣梁軍數萬兵力,兵力如此之懸殊,帝王卻一直堅持到了日上三竿,與分靈之術施行整整過了六時辰。

力氣用盡,大限也到,手中鑲着紫玉的寶劍鏗然落地。帝王用盡最後一絲餘力雜碎手中傳國玉璽,朱溫眼中閃過震驚之色,帝王遙遙看着他,動了動唇:“朕把天下交給你,你要替朕善待朕的江山子民。”

包圍帝王的眾軍士齊齊揮劍,朱溫聲嘶力竭揚刀長嘯:“住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

在他發話的一瞬間,數柄長劍已穿心而過,月白衣袍上瞬間如同盛開了滿目紅梅。

帝王微微笑着,倒在滿地玉璽碎片中,碎片閃耀着日光,宛如浩翰星河。

倒地的那一瞬,那些被他遺忘的前世記憶裹挾着今生的種種過往,一股腦湧上心間。

他仰面望着高遠的藍天,湛藍天幕里彷彿出現淺色幻象,如同一幅輕描淡寫的水墨畫,畫中女子通紅着臉,清純熟悉的笑聲響起在耳畔:

湛兒,你看今日這幅畫可有長進?

湛兒,御花園裏牡丹花開了,我們一起去畫牡丹吧!

湛兒,你如今已經是太子啦,將來要做個好皇帝啊!

湛兒,有一句話我藏在心裏很多年,一直沒有告訴你。

湛兒,來生我等你來找我,你可一定要來找我啊……

湛兒……

他是如何拼了命改變這樣的結局,可這場與命運的博弈,終還是命運贏了。往生之後,他會再次忘記她罷?

可是,他還有來生么?

為了今生相守,他用了巨大的代價交換重生,桑海道士助他重生之日就曾坦言,他這一逆天之行,輕者磨滅前世記憶,重者無法再步入輪迴。這一世,也許是他最後一世了。

三世之約?他也想再用三生執念,換與她一晌貪歡,可是,又怎麼可能呢。

眼前的幻象越來越飄渺,他的眸子漸漸黯淡,幻象中的女孩嘟起嘴,朝他瞪眼睛:“湛兒,你怎麼說話不算數!”

他無奈而憐惜地望着那一叢幻影,抬起手想要撫平她皺起的眉頭,手指卻徒然劃過虛空,頹然落到地上。那雙冷厲又溫柔的眸子,再也透不出一絲光亮。

姐姐,對不起,我失約了。

……

史載,公元九零七年四月,梁王朱溫滅唐自立,去唐號,改國號為梁,改元開平,定都開封,史稱後梁。

大梁建國后大規模誅殺舊唐朝臣,令狐專因護送墨氏出宮而得以倖免,然其父母宗親共一百三十八人被誅殺殆盡,令狐專聞訊痛心疾首,隻身重返大明宮為宗族與大唐基業復仇,因寡不敵眾,未能衝進大明宮就被亂箭射死於正陽門外。

朱溫在位六年,誅盡李唐皇族後裔。完成了前世恭懷歃血立下的生死詛咒。而後為次子圭所殺,皇子間為奪皇位明爭暗鬥,梁王朝陷入內亂。

早年因鳳翔之戰李克用與朱溫結下不共戴天之仇,從此與朱溫勢不兩立。朱溫篡唐后,當年幾乎滅唐的李克用反倒沿用大唐天佑年號,李克用死後,其子李存勖承父親遺志,趁大梁內亂舉兵滅梁,自立為帝,恢復李唐國號。史稱後唐。

後唐雖沿用大唐國號。卻沒能延長大唐太久的命數,幾年後再度滅亡。

此後,後晉、後漢、後周三個朝代相繼崛起於北方,南方亦有前署、后蜀、吳、南唐、吳越、閩、楚、南漢、荊南、北漢十國並存。

短短五十年間。北方先後有五個朝代更迭。南方十國林立相互兼并。這五十年史官稱之為五代十國。

九州大陸陷入空前支離破碎、群雄逐鹿的亂世風雲,當年那個繁榮一統的大唐盛世已如過眼雲煙,徹底消失於歷史的洪流之中。

……

清冷月光似暗夜流霜。給空曠的鳳翔城披上一層銀色的光輝。我裹着狐裘漫無目地走在街上,風冷的徹骨,我搓搓手,對着掌心哈了一口氣。白色霧氣升騰,迷離了雙眼,我停下腳步,前方客棧的旗子也在冷風中不停瑟瑟發抖。

“風——月——樓?”我一字一句念出聲,總覺得這個店名似曾相識。

大概是名字取得太像青樓了吧,我心想,緊了緊身上裘衣,管不了太多,找地方取暖要緊,便徑直走了進去。

客棧里只燃了一豆燭光,燭下兩個中年旅人對弈正酣,嘴裏振振有詞,我不知所云,也就將其自行忽略。

櫃枱不見掌柜身影,環視四周也不見有旁人,只有通往後院的門是洞開,冷風穿門而過,我走過去正欲掩上門,身後啪的一聲落子,回頭時執黑棋的旅人面露喜色:“這盤棋你已無路可走,勝負已定。”

執白棋地死死盯着棋局,不甘心地嘆一口氣:“哎,又輸了!都怪兄台在對弈時與我議政,害我分了心神。”說罷將白棋丟進棋簍子裏:“不過話說回來,自大唐亡國后,原本以為能過上太平日子,沒想到過了二十多年還在到處打仗,這亂世何時才是個頭啊!”

“亂世風雲,朝代更迭,爭如一場鏡花水月,最後受苦的不還是咱們老百姓?”

“兄台所言極是。”

兩人一面說一面收拾棋具,吹了燈上樓去。

客棧里一片漆黑,反倒是屋外被月色映得亮堂幾分,我循着月色踏進後院。庭院裏種了許多植物,但在寒冬時節大多已經凋敝,光禿禿的枝椏上還殘留着未化的積雪。許是庭院四周高牆的緣故,已不再覺得太過寒冷。院裏靜謐無聲,連只蟲鳴都沒有,顯得踩上乾枯樹葉時的聲響尤為清晰。遠遠地,有紅梅殘香飄來,讓人心情為之一振,我緊走幾步,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角落裏一株紅梅旁立着一個頎長身影,正雙手把玩紅梅花枝,花枝輕顫,紅梅簌簌飄落枝頭。烏黑墨發,玄色錦袍,月光照到他手指的每一寸肌膚,無可挑剔的修長瑩白。

他聞聲回過頭,看着我,眼底似藏有隱約笑意。月光打在他的臉龐上,薄涼的唇,高挺的鼻樑,細長的眉,近乎不真實的好看模樣,無論我看多少年都看不夠的模樣。

我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張開雙臂撲進他懷中,狠狠抱住他。

這個懷抱,我曾依偎過無數次,每次卻只能想像他的溫暖,而此時此刻,他的體溫沁透衣襟,緩緩融入我的肌膚、血液。他的懷抱比我想像的還要溫暖舒適。

撞入他懷抱的剎那,心裏終於明白這風月樓,這對弈的旅人,這蟲歇花謝的庭院,這裏的一切為什麼都似曾相識。

這是我和墨白初遇時的情景,一切都似乎一模一樣,又似乎不太一樣。

我依然清晰記得,當年的此時此刻,他熟悉的好聽的聲音從頭頂貫下來:“小姑娘,初次見面就投懷送抱,是不是不太好?”

“我終於等到你了,等了你這麼多年,你終於來赴約了。”我這樣說著,更加用力往他懷裏鑽,想與他貼近些,再近些,近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次把我們分開。

“聽姑娘說這話,倒像是與在下認識許多年似得。”他含笑打量我。

他不認識我了么?我望着這張熟悉的面孔,他看着我,卻像看着一個陌生人。我愣了愣,大片大片淚水濡濕裙襦。

他的表情隨即嚴肅起來:“姑娘為何哭了?”

他伸出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想要揩去眼角的淚水,手指卻徒然穿過我的臉,我的雙臂間也忽然一空,抱着他的雙手亦徒然穿過他的身體。

我渾身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難道只是個幻象么?他像一縷空氣般停在紅梅枝前,風吹過,花瓣零落,有幾瓣紅梅穿過他的身體飄到地上。

月光下,他的身體突然一點點變得透明,漸漸與月光融為一體,我驚慌失措地撲過去打撈他的幻影,卻只撲了個空。

“墨白!”我尖叫:“湛兒!”他只靜靜觀望着我,漸漸在月色中消失。

我騰地從床上坐起,眼角還留有未乾的淚跡,雙手還保持着在夢裏的姿勢。

良久,緩過神來,舒了一口氣。

又是夢。一模一樣的夢,和墨白初遇時的情景,我已反反覆復夢了二十四年。一次又一次,我在夢裏重新遇見他,卻無法觸摸他。(未完待續。)

ps:墨白終還是死了,那個威嚴冷厲,尊貴英明的帝王,那個風度翩然,傾世溫柔的公子,不管他是為救墨源而死,還是為救大唐而死,他的結局,最終以悲劇收場。或許他的命運是已經註定了的——從他選擇重新登上九五至尊的皇位,在風起雲湧的亂世中殊死一搏的那一刻。大唐亡了,大唐的皇,也必將隨着王朝的覆滅而湮滅在歷史洪流中。

原本五代十國那段亂世仍舊有許多可以洋洋洒洒的故事,但我想,即便要寫,那也是另一本小說了,在這裏,這是墨源的故事,之前她見證了那麼多故事,管過那麼多閑事,那是因為墨白還在,但現在,墨白死了,以她的性格,她是絕不可能那麼快重新融入新的時代的,從墨白死後二十四年她都夜夜夢到他就能看出來了。

所以我最終還是決定尊重我筆下的人的感情,把五代十國一筆掠過。

不過,這一章並非故事真正的結局,大唐覆滅后墨源活了下來,這應是巨大悲劇中僅剩的一點希望,所以,我想讓這點希望延續下去。

明晚八點《一朝天子一朝凰》迎來最後一章,曲雖終,但人未散,大大們一定要來看這個故事最後的結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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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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