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百年後唐

第一百七十一章 百年後唐

焚書一事就這樣過去,半個月後紫宸殿被修復一新,人們很快就將這件小小的插曲遺忘。

帝王每日處理完朝政便開始修書。因前朝已有人編纂了《唐書》,索性就將這一冊新修的唐史命名為《後唐書》。

這本書並沒有從大唐開國開始寫起,沒有記載繁華三千的開元盛世,對戰火紛飛的安史之亂也隻字未提,而是從當政三年就被弟弟篡位鴆殺的十八歲皇帝唐敬宗開始寫起的。

沒人知道宵衣旰食勤政愛民的皇帝為什麼要抽出僅剩的閑暇時間干史官們的活兒,也沒人刨根問底地追問,只當如今的皇帝有寫書的愛好而已。

帝王越發的勤政,大小事務,事必躬親,他通宵達旦的工作換來了唐王朝的蒸蒸日上,忠心耿耿的大臣們歡欣鼓舞,認為唐王朝終於能夠一雪前恥,重新高飛於九天。而唯一讓百官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帝王每一次於紫宸殿與大臣們商議朝政時總會把皇后帶在身邊,甚至每月一次的大朝會也允許皇后一路陪同到含元殿。

“前有敬月何太后臨朝聽政,今有皇后墨氏後宮干政,這成何體統!”忠心耿耿的大臣們都這樣說,換做以前令狐專也定會義正言辭地站出來指摘,可現在他心裏多多少少是明白皇帝的,他沒能找到救她的辦法,所以只能儘可能多的陪她共度剩下的時光。

天佑四年,櫻花四月。大明宮梅園裏的紅梅開的正好。

朝會結束的早,皇帝命人在梅園立了一張案幾,於花樹下着書,吩咐令狐專陪侍左右。

夕陽傍山,天際出現難得一見的火燒雲,漫天藕荷色和橘色的晚霞如同織女織到天空的錦緞。梅園裏落英繽紛,地面鋪了淺淺一層花瓣,像是故意鋪成的紅地毯。

令狐專在一旁小心翼翼觀察着皇帝,他一直提着筆,卻撐頭苦苦思索。不曾落筆。

不一會。紛繁花枝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很輕很柔,像一隻靈活嬌小的貓踩在琉璃瓦上。令狐專的視線從帝王身上移開,正看見皇后躡手躡腳輕聲走來。躲在紛繁花枝后掩着口咯咯笑。強忍着不笑出聲來。看見令狐專正在看她,手指趕緊豎在唇邊比個噤聲的手勢。

一席俏麗動人的石榴裙上點染了幾朵白梅花,與梅林里的紅梅交相輝映。

帝王沒有抬頭。卻已然發現了她,聲音里裹了寵溺的笑意:“得意什麼,早發現你了,還不出來。”

“啊,怎麼又被發現了!”皇后嘟起嘴從花枝後走出來,眼睛卻在俏皮的笑。

她提着石榴裙歡蹦亂跳跑到皇帝身邊,抱住皇帝的胳膊像小貓一樣在他胳膊上偎來偎去。皇帝被她弄得寫不成字,索性放了筆,將她攬入懷中。

“阿白,我告訴你哦,那雙鷓鴣又來我屋檐下覓食了,真是貪吃的傢伙!今晨還領着一隻小鷓鴣一起來,是他們的孩子罷?只有這麼小,這麼一小點哦。”也不是什麼稀奇好笑的事,皇后卻像發現了一樁天大的喜事般,一邊說一邊指手畫腳地比劃,笑的合不攏嘴。

令狐專看不透這個看起來只有十八歲的小姑娘,此刻的她變得如此嬌小調皮,和鄰家深閣里長不大的孩子一樣。

這和他記憶里的皇后完全不一樣,他印象里的皇后,雖然年輕清純,卻睿智沉穩。在入宮之前,他和她的數次謀面大多是在鳳翔。他還記得他第一次遇到她,那時候黃巢亂黨起兵反唐,他率領鳳翔守將死守鳳翔,多虧遇到皇后的提點才決心遵從墨公子的意思,放棄鳳翔城,這才使他得以保存鳳翔軍隊的實力,在後來的復辟戰爭中東山再起。

後來又一次遇到她,是在自家的府邸,李克用包圍鳳翔之時。他和墨公子竭力奮戰都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她三言兩語就想到了破敵之策,僅用半個月就引來朱溫援軍,迎唐皇回朝。

就連上一次她深夜召他入宮也是如此,句句話遒勁有力,她的端莊成熟,尊貴威嚴,即使是屈膝向他下跪也依舊高貴無比,讓他不由得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小姑娘心生敬畏。

在他眼中,皇后是有謀有略的奇女子,是換做男兒身可撐半壁江山的女人,可是,在皇帝面前,她似乎樂於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我親手釀的梅花釀哦。”正在令狐專想得出神的時候,皇后已將一壺瓊漿放到案几上。

“哦,你釀的?”皇帝說著,自斟了一杯,遞到嘴邊時停下來,笑着望着皇后:“莫不是只掬了捧梅花進去,剩下的都交給錦繡負責了?”

皇後生氣地瞪着眼睛去搶皇帝的酒杯:“才沒有!”

目光瞥到案几上的書,她立刻眼睛放光,改了話題:“你寫完了?”

“寫是寫完了,只差一個題詞。”皇帝撐着頭看她的模樣,眉眼裏含着笑:“書既成,夫人便為朕作個題詞罷。”

“這有何難?”皇后洋洋得意地拍拍手,有模有樣地清了清喉嚨,胸有成竹道:“青釉薄酒,對梅花釀,深情未枉,三世珍藏。”

“你這哪裏是在為史書題詞?”皇帝笑着問。

是啊,這哪裏是在為史書題詞?令狐專也在心裏默默地問。

“你寫的是史書?”皇后笑的比皇帝更厲害:“分明是你我的故事嘛。”

皇帝笑着不再言語,手中的筆卻動起來,十六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躍然於扉頁上。

令狐專聽的糊塗,陛下所著《後唐書》分明是從敬宗李湛到昭宗李曄,歷朝歷代的皇帝的故事。皇後為什麼說是她與陛下的故事?

不過他知道,此刻他已經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必要了。他正轉身欲走,卻看見一個人影踉踉蹌蹌跑來。

令狐專幾步迎上去,認出那人是皇帝專門派到鳳翔監視朱溫的探子。

“你怎麼回來了?是鳳翔那邊出了什麼變故?”令狐專的臉色明顯警覺且不安。

鳳翔來的探子喘着粗氣,顯然是一路上馬不停蹄,聲音被喘息聲割裂的斷斷續續:“朱溫……兵變了……梁軍已經……在來的路上……”

“什麼?!”令狐專像被雷劈了般臉色劇變,十萬火急,他想也沒想就折身向皇帝稟報:“梁王已然發難,陛下,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相比於令狐專的緊張激動。帝王卻顯得平靜的異常。只是握筆的手暗自握的更緊了些,淡淡道:“知道了,退下吧。”

四月的夜空高遠澄澈,璀璨星空如同一盤高深玄妙的棋局。

我抱着一壇梅花釀坐在含元殿的屋頂上。放眼望高遠夜空下整座長安城。燈火萬點。卻不是安樂祥和的萬家燈火。而是戰場上燃起的烽火。隔得太過遙遠,聽不見廝殺聲,只能看到熊熊燃燒的火焰如同黃泉業火映紅半邊天空。

今夜的大明宮安靜的就像月亮上的廣寒宮。清輝冷冷,如同夢境般不真實。

良久,身後傳來腳步聲,在我身後停下來。不用回頭就知來人是墨白。

我無限遐想地望着遠方,遙遠天際就像浮起一幅幅幻象般,勾開往事之窗。

“你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帶我來這裏,也是這樣一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們一起喝你釀的梅花酒,一起談論着來生,那個時候,我覺得這個地方真高,高到可以看見全天下。”

他沒有說話,靜靜坐到我身邊,和我肩並肩放眼遠眺。

我唏噓感慨一聲:“真是往事如煙,日子過得真快,彷彿發生在昨天的事,一眨眼,再一看,都已經過去整整百年了。”

我偏頭望向他,他今夜依舊一席玄黑錦袍,花紋繁複,墨發翻飛,手中握着紅梅摺扇,藍玉扇墜靜靜掛在上面。

他的眉眼那樣好看,是我看了長長百年也看不夠的溫柔。

腳下的大明宮,紋窗朱簾,綉幕錦幃,畫棟雕梁,飛甍碧瓦,此刻全都沉浸在一片死寂當中。我輕聲問:“宮人們都安全離開了?”

他依舊靜默,無聲地點點頭。

我也略微點了點頭,眸子裏的惆悵旋即蕩漾出一絲笑靨:“這座大明宮,如今終於只屬於你和我了。”

良久,他的手掌附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看了看他,與他十指交纏,他的眸子依舊沒有焦點地看向遠方:“姐姐,這許多年和我一起,你開心么?”

“湛……湛兒……”

我被他神情里的痛色感染,聲音顫抖起來。

他偏過頭來看我,眼神中的冷靜沉着正在一點點重新凝聚,握着我的手輕輕晃了晃:“你一直想念阿祚,今夜就去河中找他吧,令狐專已經備好了馬車在正陽門等你。”

我掙開他,拚命的搖頭:“我不走,你不是說都已經安排好了么?明日朱溫進宮的時候我就悄悄躲起來,不會被他發現的,等你處理好事情以後,我們再一起離開不是更好么?”

“不可以。”他錚然打斷我。

我被他眉眼間的決然震懾,不敢再說什麼,小心翼翼瑟縮着:“我留在這裏會拖累你嗎?”

他不再說話,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望向遠處火光叢叢。

我咬咬牙,扯住他的衣角:“你別生氣啊,我、我依你就是了,其實我挺想去河中的,真的。河中……在哪裏?離長安遠不遠?”

他有片刻微怔,是沒有料到我會這麼快同意,伸手指着東邊,那個連燈火的亮光都看不見的遠方,手指依舊那麼修長好看。

“我和阿祚一起在河中等你,事情解決之後,你就會去河中找我們,是不是?”

“嗯。”良久,他也只是這樣雲淡風輕地嗯了一聲。

其實,我並不希望他再去找我,因為。我就要死了。我一直瞞着他,瞞的太辛苦,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能感受到,今夜是我在世間最後一夜,破裂的魂魄已經支撐不到讓我看到明天的日出了,那麼趁這個機會離開他,也是好的。

我將梅花釀斟滿兩隻酒杯,強顏歡笑:“我與你在帝王陵里結髮為夫妻,卻連合巹酒都沒喝。真是遺憾!”

他愣了愣。偏過頭來時我已把酒杯遞到他面前。

星光照的他眉清目秀,風度翩然,他接過酒杯,與我手腕抵着手腕。手臂相互交纏。杯中瓊漿一飲而盡。他放下酒杯,執我雙手,四目相對。

合巹為夫妻。

至死不相離。

來世重逢日,

再話嫁娶期。

他緩緩攬過我的腰肢,微低了頭,薄涼的唇印上我的唇瓣,我緩緩合上眼睛,星空之下,天地之間,除了他溫暖的懷抱和親吻,再也不剩其他。

我愛着的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想要追隨的這個人,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他相擁相吻。

長久的擁吻后,我的唇稍稍離開他一些,雙臂環上他的脖子:“你說過要陪我一起看三生石上你我三生三世的故事,我會在三生石畔等你,來世你可千萬要赴約。”

他將我更深地送進懷抱,嘴角終於揚起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容:“不就是三生三世么,我去尋你就是了。”

我順勢舒適地偎在他懷中:“說得倒輕巧,到時候可別賴賬。”

“你看,我今生不也失憶了?可我一樣找到了你,一樣愛上了你。有一些牽絆輪迴是斬不斷的,怎麼,你不相信我了?”

我笑着在他懷中觀賞他說話的樣子:“說什麼傻話,我怎麼會不相信你?”

他輕輕點了點頭,眸子裏的光閃動了一下,長長吁了一口氣,一句話在嘴邊躊躇許久,終於緩緩吐出:“時候不早了,我送你走吧。”

是該走了,我戀戀不捨地站起身,理了理石榴裙的下擺,他正欲起身,被我按住。“別送我,你就在這裏看着我,你送我,我就捨不得走了。”

我轉身,以為自己能夠邁出這一步,以為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可是背對着他,我的腳就像被粘在琉璃瓦上一樣,絲毫抬不起來。

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過身撲進他懷中,他的懷抱,他的溫柔,他的所有所有,終還是捨不得的,如何能捨得呢?

我拾起他放到地上的摺扇,藍玉扇墜上是我親手刻上去的紅梅花瓣。如果留下些念想,離開的就會容易些了吧?

“這扇墜固然我已經送給你了,可你能不能把它留給我,這樣把它握在手裏,即使你不在,我也不會覺得太孤單了。”

他望着摺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點頭。

我摘下扇墜,緊握在手中,把摺扇遞到他手上。

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是不舍的。

他從袖口取出那冊剛剛編纂完成的《後唐書》交到我手上:“這個你也帶走吧。”

我低頭看了看厚重的書簡,抬頭看着他。

“你說得對,我不是寫史,我只是……想把我們一起經歷的故事永遠留下來,日後你看到,也能想起我們是一起經歷過很多的。”

“我知道。”

“走吧。”他鬆開手,輕輕推了我一把。

再一次轉身,手中緊握着扇墜和書簡,就像尤握他雙手。不會再回頭了,終有一別,終須一別,就在此時此刻。

令狐專駕着馬車一路向東長陽而去,終於撩開窗帘回頭望遠去的大明宮,黑暗的天幕下,再也看不到高聳的含元殿屋頂上那個墨發翻飛,錦衣玉袍的身影。

一直旋轉在眼眶裏的淚水終於悄無聲息地滑下來。

再見了,湛兒。

再見了,阿白。

再見了,大明宮。

再見了,長安城。

再見了,我的今生。

來世再見,不知是在何情何景,不知是在何時何地,不知你身份為何,不知我年方几許。

可,倘若來生真的還能相遇,真的還能相守,我已經迫不及待。(未完待續。)

ps:兜兜轉轉,《一朝天子一朝凰》已經真真要臨近尾聲了,少爺好想說:真心捨不得給這個故事寫上結局怎麼辦嗚嗚嗚!!!

大大們也來猜一猜結局到底是什麼樣子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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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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