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改歲之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改歲之夜

馬車壓過青石板,壓過二月風中柳枝抽芽,壓過長安城裏繁華三千。穿過長安城門時,我遙遙望了一眼巍峨高聳的城門。城門之上凌然立着高大又寂寞的身影,金黃的朝服,金黃的冕旒,他也遙遙望着我們的馬車漸漸駛去,只因離得太遠,已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阿祚在我懷中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娘親,也沒有他的爹爹等着他,再也享受不了錦衣玉食,再也沒有一群僕役每天圍着他轉。我們獨斷地替他決定了他的人生,沒有人問過這樣的結局是不是他想要的,然後安慰自己說,這樣做都是為了他好。

我不知道等他醒來我該如何跟他解釋。

但我相信我和墨白會像他真正的娘親和父親,守護着他,呵護着他,看着他長大。

路途顛簸,阿祚迷迷糊糊醒來,一張口就喃喃地啃着自己的手指頭問:“阿娘,我爹爹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反應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叫我。

他叫我阿娘。

眼中驀地騰起熱浪:“你爹爹是個很厲害的人,不僅長得好看,也很有才華,很有智慧,是個了不起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喜歡他,崇拜他。他很疼阿娘,也很疼祚兒。”

我分不清我所描繪的到底是李儇,還是墨白。

此後我再也沒去過大明宮,月藍也沒出宮看望過阿祚。

我、墨白、還有阿祚一起在棲鳳山上度過了我此生最幸福難忘的一段時光。阿祚最開始的幾個月裏會哭着喊着要娘親,但畢竟年紀小。我與墨白又每日對他視如己出,他也就漸漸將宮中的事情淡忘了。

阿祚一直把墨白當作自己的親爹爹,所以跟他格外親近,墨白每日教他讀書寫字,繪畫練劍,他學的也很上心。

一日我在屋子裏煮飯,聽到窗下墨白耐心地鋪開一卷新紙說:“昨天你又把鷓鴣畫成鴨子了,我們來重新畫一幅。”

阿祚揮着小拳頭辯解道:“阿祚沒見過鷓鴣,只見過鴨子,阿爹你給阿祚捉一隻鷓鴣來阿祚就能畫好了。”

墨白含着笑:“那爹爹帶你一起到山下捉鷓鴣好不好?”

阿祚的聲音明顯興奮起來:“好。阿爹。我們可不可以捉三隻鷓鴣?”

“捉這麼多做什麼?”

阿祚掰起手指頭:“我們把公鷓鴣,母鷓鴣,還有小鷓鴣一起帶到家裏來,就像阿祚和阿爹阿娘一樣。如果把它們三個分開。他們一定會很難過的。”

“好。那就聽阿祚的,我們,還有鷓鴣。永遠都不分開,好不好?”

“好!”

聽着父與子這一番對話,我會心一笑,如今我有愛我的丈夫,有聰明伶俐的孩子,有安靜祥和的平穩日子,今生能這樣度過,夫復何求?

改歲之夜,墨白特地買來大紅的宣紙,阿祚吵着嚷着要親自寫對聯,我們拗不過他,就由着他在對聯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大字。

百年歲月今朝好

千古江山合家安

一家人一同將對聯貼到門上,合家安,這是阿祚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我活了長長百年,如今方覺得人生圓滿,此外別無他求。

阿祚一年年長大,轉眼已是神采奕奕的少年。

一次下山的時候,聽山下酒館裏的人們議論說,自從永明公主大喪過後朝中就有了大動作。

宦官擅權一直是令唐王朝頭疼的難題,雖然宣宗大中之治使得宦官勢力有所削弱,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王朝幾度遭遇戰亂早已使這些內廷勢力死灰復燃,這幾年間,皇帝雷厲風行地剷除了宮中以楊復恭為首的宦官勢力,一舉將朝政攬於手中。

而後人致中年的帝王親自率兵南下,討伐西川,削弱南方林立的藩鎮勢力,其威武絲毫不減當年。

南伐西川歸來后,皇帝又令梁王朱溫率兵東討晉王李克用,梁王軍隊所向披靡,唐軍凱旋而歸。

形勢一片大好,英武的帝王興緻大起,攜皇后一同赴東都洛陽,沿途欣賞他治下的大好河山。

這一切原本是天大的喜事,人們隱約看到了唐王朝盛世的光輝將要來臨,卻在此時,完勝歸來的梁王一把大鎖將出遊的皇帝軟禁於東都洛陽之椒殿,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

發生了什麼?!

朱溫造反了?!

他最終還是打破了那層君臣之間的窗戶紙,最終還是沒有顧忌月藍么?

江山突變,朱溫挾天子以令諸侯無異於李唐江山易主,可我現在無暇他顧。

自從魂裂之後,我本着過一天少一天的想法精打細算地生活,對於竟然又活了這麼多年頗感驚訝,竟然能看着阿祚長大。

但這樣的好運氣怕是要用盡了。

這一日我剛剛煮熟午飯,覺得身子有些疲憊,看了看窗外墨白與阿祚對弈正酣,我不忍心打擾,便想着先小憩一下,等他們一局戰罷再吃午飯。

“下完這盤就快進屋吃飯,聽到沒有?”我隔着窗戶喊他們。

父子二人仍目不轉睛盯着戰局,異口同聲應了一聲:“知道了!”

我躺到榻上,懶懶伸了個懶腰,卻在一時間感覺身體像被什麼東西魘住,絲毫動彈不得。我想開口喊墨白,可喉嚨卻像被塞進了棉花糰子,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聲音。

身體裏的血液好全都向著大腦洶湧而來,衝擊的我眼冒金星,那種感覺,就像有一隻龐然巨獸正在吸食我的血肉,魂魄被迫一點點從寄身的這副軀殼中硬生生剝離開。

死亡來得這麼猝不及防。

我最後想了想,飯已經煮好。櫥櫃已經打掃好,阿祚昨日練劍劃破的衣袍也縫補好,墨白作畫的墨前幾日也買了回來,一切都已經料理好,可以安然長逝,遂閉上了眼睛。

已能預見我的魂魄將再次度過漫長的黃泉道,欣賞沿路血色的彼岸花,渡過閃着晶亮光芒的藍色的忘川河,三生石畔看到我的前世今生。

可眼前長久的黑暗終於被一絲微亮劃破時,出現的卻不是黃泉忘川。而是洛陽牡丹高貴嬌艷。湛湛長空下如同穿着華麗羅裙的舞女在翩然起舞。

牡丹花后的宮殿巍峨雄壯,碧瓦金磚,綠柱柱牆,琉璃瓦反射的陽光有些刺眼。金碧輝煌的讓人覺得荒涼。殿門一把生了銹的大鎖將宮殿緊緊鎖住。

多年施用秘術製造幻象讓我很快意識到。我沒有死亡,而是步入了別人製造的幻象之中。

為了印證我的猜想,我走到殿前。發現身體可以從上了鎖的大門穿進去。大門的後面是一座精巧的花園,牡丹花開的明媚姣好,幾隻蝴蝶翩翩然飛舞其間,高大的梨樹映起一片陰涼,潔白梨花在空中紛紛揚揚,宛如簌簌落雪。一切皆是美好之景,卻因太過美好反倒顯得落寞。

我攤開手掌想接住一瓣落蕊,卻如同水中撈月,花瓣徒然穿過我的手掌,搖搖擺擺落到地上。

我並不存在於這個幻象之中,而是有一個強大的秘術士創造了這個假象,把我的魂魄牽引而來,讓我看到這個假象中的一切。

梨樹下一方墨綠色的池塘,一個中年公子獨自坐在池塘邊上,望着池塘里一對戲水的鴛鴦出神。公子穿着白色的單衣,肩上披了一件金絲織成的外袍。

李曄?

再一回想這富麗堂皇的宮殿,繁華紛擾的牡丹,正是洛陽椒殿,朱溫造反后將李曄軟禁起來的地方。

“蝶舞梨園雪,鶯啼柳帶煙。小池殘日艷陽天。苧蘿山又山。青鳥不來愁絕。忍看鴛鴦雙結。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

他獨自沉吟,自斟一泓酒一飲為盡。

“雖是傷情,卻是好詞。”

身後響起明快甜美的聲音,李曄還未回頭,一席水藍長裙的月藍已跪卧他身後,摟住他的腰。

她白皙的臉龐緊緊貼着他的脊背,他愣了許久,緩緩放下酒杯,握住她交叉在他胸前的雙手。

玉雕似的手背上,半心形的標記淺淺。

虛空中響起一個虛無的聲音,她告訴我,月藍死去了,這個虛假的空間是她遺留在人世的意念。

月藍雖本身不具有秘術,但畢竟前世曾為九州最為強大的秘術士,所以她想要傳達的意念,還是自覺不自覺地被其他秘術士感受到。

但是,那麼美好安靜,嶺間二月藍花般的姑娘,她已經死去了?她至死也無法釋懷的這段過往,飄蕩於天地間久久不能消散的意念,又想要讓我看到些什麼?

“是我有負於你,月藍,”李曄皺起眉頭,眉目中神色痛苦:“我原本想要給你最好的,如今卻……”

“七爺沒有負我。”月藍反握李曄的指尖,臉上浮起的明媚笑容又彷彿回到了她十幾歲在壽王府做王妃的時候。“自當年你在鐵鞭下救了那個小奴隸,對那個小奴隸來說,能陪在七爺身邊就是最好的。”

她坐到他身邊來,靠着他的肩膀,水藍長帛落到池塘里也不顧。“這裏很好,什麼也不缺,長安太吵了,這裏長亭幽徑,落得清靜。最好的是,七爺終於不用操心其他的事,可以長久地陪伴着我了。”

她柔聲的安慰如同天籟一般動聽,而他的神色卻變得更加痛苦。“我以為你會恨我。你為什麼不恨我呢?大哥和阿佑都因我而死,我一直以為儇沒有能力保護你,可朱溫說的對,我也沒有守護好你……”

他頹然望着戲水的鴛鴦,雪白梨花在四周飄飄洒洒。

“七爺的那些苦,月藍也是明白的。儇待我好,我不能視而不見,我為他守喪三年,是還了他的恩情。至於阿佑,你沒有救我的親生女兒,難道還不許我生你的氣?但月藍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倘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你也不會讓我的女兒死。”

她的一席話讓他十分驚愕,這許多年,他一直以為她是恨着他的。我也以為她是恨着他的。或許全天下都這麼以為。她有太多恨他的理由,因為李儇恨他,因為李佑恨他,可到頭來她對他依舊愛多於恨。

他望着她皎月般的眸子。

第一次遇到她,她還是個被人鞭打欺負的小奴隸,他用皇位換了和她短暫的相守,他不能否認那時候他只是想要利用她,可至今想來,那應是他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

一轉眼,她已經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

他頹唐的神色里終於顯出一抹笑意:“為什麼不早一點讓我知道?”

月藍笑着從袖子裏摸出一支玉簫遞到李曄面前:“不說這些了,七爺,最後為月藍吹一支簫吧。”

思緒被牽扯到乾符五年,那時我正天南海北尋找墨白,在長安城百里玉蘭花林間遇到月藍。她跪卧花樹下辛辛苦苦練習一支曲子,她告訴我,這首曲子名叫《二月藍》,是為她的夫君而作。

李曄接過玉簫比在唇畔,和風吹動滿園牡丹,樹影婆娑,落花落雪,執簫的公子臨池而卧,吹一曲二月嶺間月藍花開。藍衣藍凌的姑娘和着節拍,在紛繁落花中翩然而舞,凌波漫步惹得蝴蝶也陶醉地圍繞着她翩翩起舞。

世人形容一處絕好的景緻時總愛說風景如畫,而眼前此情此景,世間再妙的筆也勾勒不出其半分韻味。

月藍說,女人是沒有愛情的,誰對她好,她就會愛上誰,她真真切切踐行了這句話。

大明宮一別,她讓李儇離開了自己的夢境,她沒有一輩子活在李儇的陰影里,她真的朝前走了。可她再一次重新愛上的,卻是那個玩弄過她,利用過她,在百官面前親手殺了她的夫君,又害的她女兒死無全屍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原諒了他,又是怎樣重新愛上他的,也沒有辦法再去追問李曄,他到底有多愛月藍,但這一切已經不再有深究的必要,因為當事人都已經死了。

這是兩人被軟禁洛陽椒殿的最後一天,他們彼此依偎着,直到池塘里映出深夜燈火的倒影。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天,就如同我在畫境之中可以讀到畫境中人的心思,在這裏有月藍的聲音在無聲的告訴我,一切安寧美好即將分崩離析。(未完待續。)

ps:局勢斗轉之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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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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