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宿寢宮
能入後宮的只有兩種人,要麼是女人,要麼不是男人。我平日為了行走江湖圖個方便,雖是做一副偏偏少年郎的打扮,可心中依然蕩漾着一顆少女春心,這番藉著白包子的光入了後宮,不免心生歡喜。
穿過三個殿,路過四個宮,跨過五道門,拐過六道彎,拂塵公公第七次對我說,小王爺還有幾步就到了。我正準備停下來好好說道說道他的不誠實,他卻妖嬈的抬手一指,柳暗花明又一村。
朝陽宮就在眼前,四位提燈的宮女出門相迎,頷首垂臉,前來為我們引路。一炷香后,我便在心中吟唱道,這裏的宮路十八彎,這裏水路九連環。好在九連環之後……又一村。
寢殿外,女皇陛下看樣子已經等候多時,換下了那身華麗繁複,換上與白包子一同的素白衫子,身姿裊裊娜娜。不禁讓我想起年幼時種於道觀後院的一排梨花樹,每逢初春,枝頭梨花,競相開放,潔白勝雪。
一頭青絲,垂落於腰肢間,發梢被風撥弄繚繞。
她道:“怎來得這般晚!”
我抱着白包子的手一抖,這話問的着實曖昧,七分哀怨三分嬌嗔。就好比分別數十年的兒郎少女,雙雙被摧殘為殺豬刀底下的成功案列,淚眼婆娑,滿臉褶子,最後最後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這位親家!”
我低眉順眼輕聲恭敬道:“請陛下恕罪。”
幫她抱孩子還要請求她恕罪,無奈這等近乎腦殘的行為,我仰頭望天,帝王家啊!任性了點!
隨在她身後,拐入屏風,小心翼翼的將白包子放入床榻中央。宮女們訓練有素的很,眨眼的功夫熄得寢宮一半得燭火。女皇順勢坐與床沿一側,執着手中錦帕,為白包子拭着嘴角的口水。
鼻息間頃刻環繞得白蘭清香,提醒着我倆似乎有違君臣的距離。忙忙往後退下,躬身道:“不妨陛下和小殿下休息,微臣告退。”
“你和你哥哥長得像極了!一模一樣……”
她聲音飄渺,輕柔婉約得如同落花點水,珠璣落盤。我往下埋了埋頭:“微臣惶恐……”
“孿生?孿生?孿生!”
“微臣惶恐!”
我頭埋得更深些,前一句“惶恐”是歸類在外交辭令上,后一句“惶恐”是歸類在真心實意上。女皇陛下這一連三聲的“孿生”,層層遞進的語氣,擲地有聲,從當代文學角度上講,大概屬於着重強調。還同時開創了新一類的反覆疑問句式。
“霏兒跟她皇父像極了,長得也像,喜愛的東西也像,連口味都像。”她呢喃低語,殿內的香爐升騰起縷縷青煙,應着她言語,浮動闌珊,她視線偏落在窗台上一株不知名的米色花上,繼續道,“好得地方像,差得方更像……不愛讀書,說話夾絆子。”
我驚了!從來沒人告訴我,我哥是個智障!
想不到女皇陛下這般清新脫俗的佳人,口味還頗重!可畢竟是皇家事,跟我扯不上相干不相干的話。
她逕自念叨着,就算窗外夜色深沉如墨,也未見她尚有停歇的動向。寂靜的寢殿中徒留她空靈的語調,本如坐針氈的我竟難得的心如止水,雕樑畫棟的皇家,熱鬧的喧嘩,卻沒能掩蓋她身影上的落寞。
她回憶了很多,說了很多。不免叫我疑惑,她竟然對我哥如此情深,又為何要將他逐到荒涼的冷宮中。聽聞我哥臨走時,像是得了什麼病症,成了瞎子又成了聾子……最後還沒能入葬皇陵,埋進了我令狐家的祖墓。
真是個叫人黯然神傷的故事。
女皇陛下說了一夜,我在殿下跪了一夜,天剛蒙亮時我就着這個姿勢,安詳的進入了夢鄉。直到腮邊不合時宜的癢意,睜眼卻是女皇陛下拿着一根挺拔的雞毛,雙手抱膝蹲在咫尺之間,逗弄着我。都是當娘的人了,玩心倒很重。
身為一個道士,面對這一切,我自然是淡然處之,可又不敢撫了女皇陛下給的面子。趕忙一仰倒地,復又一臉膽怯的端正跪好。三呼“陛下恕罪”。
羨煞旁人的演技,撥得了宮女太監的青睞。女皇陛下煞是純真少女,偏頭,居然笑眯了眼。
老話說,生活就是舞台,果然沒錯!
把女皇逗得開懷,她也被拂塵公公催着上朝,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俱全,她終於正聲吩咐我:“退下吧。”
我如釋重負,感恩戴德,三跪九叩,退了。
原路返回,出了朝陽宮,恍惚之際,手腕頓感一陣粗魯的拉扯。天旋地轉間,穩住身形一瞧,卻是個器宇不凡的少年,官服烏紗,是個年輕有為的小官。
他拉着我不撒手,打量一圈周圍,身上充滿神秘的氣質。扯着不合他本身氣質的猥瑣表情,問着我:“昨夜星辰昨夜雨,昨夜你在陛下寢宮沒出去?”
眨巴眨巴眼,我稍加點頭。
“哎,哎,哎……”他修長脖頸上的腦袋,搖得如凌亂風中的撥浪鼓,“問世間情為何物,只叫人把持不住!”在我跟前,負手而立,嗚呼哀哉大半天,才慢吞吞的從墨綠的袖袍中掏出一藍舊的書本,揮舞着狼毫筆尖在其中一頁上題寫着。
《後宮九九八十一篇之女皇的替身愛人》
我藏與袖口中的雙拳,緊了又緊,卻不得不銘記着師父悉心的教誨——殺人要償命。
瞧他書寫在紙章上滔滔不絕的靈感,才悟得這人是位史官。史官曆朝歷代都是個特別的群體,不過問國事,不過問帝王家事,只是個單單的記錄者。
幼年時,我師父曾用一句簡單的話形容這類邊緣人:“他們不生產秘史,他們只是後宮的搬運工。”
明白他在這麼胡謅下去,我清純少女的形象便要被他毀於一旦。忙捉了他筆藏在腰后,禮貌一笑,“這位大人,少女情懷總是春,小殿下睡得不安穩,女皇陛下便讓我這舅舅,為小殿下講講睡前故事。”
“講了一夜?都講了些什麼?”
“從詩詞歌賦講到人生哲學。”
“當真?”
“……當真!”
他揣度片刻,奪回毛筆,瀟洒而去,轉身時留下一句:“我去問問小殿下去,若是你說謊,我可要給你寫個篡改歷史的罪名……”
我恨鐵不成鋼的搖頭嘆氣,心道,小殿下口吃成那樣,能問出個什麼?
涼風有信,春日無邊,我踩着東升旭日投在青石地板上日光,愜意的去了。
一路悠閑,踱步到硃紅色的宮門前,就見着王府的白管家棄下身後的馬車,猛得撲來跪在我面前。傷懷道:“小王爺大事不好,王府的門檻可被踏得稀巴爛了……城內的媒婆全都跑來王府提親……”
哦,我瞭然的點點頭,下山時我在山腳的茶棚歇息過,就聽說都城的單身女子是當今一大頭疼事。
我寬慰他:“切莫慌張,這事與我,實至名歸!”
他惋惜長嘆:“寧缺毋濫,飢不擇食,世風日下……”
當下決定,有機會定要與他一同攜手,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