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064章 姬清
衛夙想要走進營帳,被看守的士兵伸手攔住,他們不認識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給進。
衛夙活了十八歲,從來沒有想去哪裏去不成的經歷,不由有些新鮮,他沒有發火,只是揚聲喚道:“阿清!”士兵不過是盡忠職守,姬清把他帶來這裏,卻不交代清楚,應該找他算賬。
話音未落,兩個士兵的表情就有些變了,可他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終保持沉默。
隨即,營帳的門帘被人掀開了,姬清站在門邊,低聲道:“你先進來吧。”
衛夙看他一眼,抬腿走了進去。這是主帥居住的營帳,裏面寬大整潔,以幔布隔開,分作兩間,外間辦公,裏間休息。衛夙見姬清直接往裏走去,便跟着他走了進去。
營帳的裏間安置着一張床榻,榻上躺了個人,因他背朝外面,衛夙看不清他的臉。可是一進入這裏,他就聞到了濃郁的藥味和血腥味,不禁皺眉問道:“阿清,那是誰?”
姬清張了張嘴,似是要說什麼,可他終究沒有說出來。榻上的人聽到衛夙的聲音,慢慢轉過身來,那是一張蒼白虛弱的臉,看上去和姬清有幾分相像,他緩緩開口道:“陛下!”
衛夙愣住了,他左看右看,視線在姬清和那人身上來迴轉移,半晌方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如果是熟悉衛夙的人,就能從他貌似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他開始有點生氣了。
見“姬清”張口欲言,卻遲遲不語,那人嘆了口氣,強撐着想要坐起來。他的手抖得厲害,彷彿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姬清”立即扶住他,柔聲道:“大哥,你小心一些。”
“陛下,臣身體有恙,不能前來救駕,便拜託阿揚跑了一趟,咳咳……”他說到一半,突然咳了起來,咳得像是喘不過氣,好容易緩過來,才繼續道:“若是阿揚君前失儀,臣……”
話已至此,衛夙哪裏還看不出來,床榻上這個病骨嶙峋的男人才是手握重兵,為大衍皇朝鎮守北疆的長寧王姬清,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轉而向“姬清”道:“你是姬揚?”
姬揚抿着唇,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認真地點了點頭。衛夙長吁口氣,壓下心頭突然湧起的一股鬱氣,沉聲道:“原來是仙游縣主,朕先前問你是不是長寧王的時候,你為何不否認?”
姬揚轉頭看了姬清一眼,見兄長的臉色還算平和,挑眉道:“我若說了自己是姬揚,陛下還會跟我走么?你在寫給大哥的信里說過,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就算見到了也不會搭理我……”
“你……”衛夙氣極,被姬揚堵得說不出話。他恨自己眼拙,竟然沒能看出姬揚是女扮男裝,他更氣姬清不守信用,把他們的通信給了姬揚看,難怪路上他們聊天,姬揚一點破綻都沒有。
姬清默默聽着皇帝和姬揚的對話,先是一言不發,見皇帝面露不豫之色立時喝道:“阿揚,不得無禮,咳咳……”他的這個妹妹,別的什麼都好,就是這個脾氣,實在是沒救了。
姬揚從不畏懼皇帝,以前不怕,現在更不怕。但她一見兄長咳嗽,神情馬上就變了,連聲道:“我不說,我什麼都不說了,大哥,你別生氣,師兄不是說了么?你是絕對不能動氣的。”
衛夙說不上有多生氣,他更多的其實是心塞,畢竟除了童年時代的那次交鋒,他和姬揚並無其他恩怨。倒是過去兩天,太皇太後派來的追兵和伏兵都是個頂個的高手,如果沒有姬揚全力護着,他根本不可能平安來到朔州大營,更不要說謀圖日後了。他見姬清的情況着實不好,不由帶着點歉意問道:“阿清的病,可是那次中毒的後遺症?”
“不是。”
“是的。”
兄妹兩個同時開口,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衛夙頓時就明白了真相。
姬清再要說點什麼,此時外面有人稟告:“王爺,送葯來了。”
姬揚轉身出去,把葯端進來。姬清接過葯碗,默不作聲,把葯喝了。
姬揚拿着空碗,低聲道:“大哥,你歇着吧,我們商量好的事,我先告訴陛下,他若有疑問,再來問你不遲。”為了能夠順利接應到衛夙,姬清可謂是彈精竭慮,萬不能再傷神了。
生平第一次,衛夙站在了和姬揚完全相同的立場,附和道:“仙游縣主說得對,有事朕和她商量,不勞長寧王費心,你就安心歇着吧!此乃聖旨,不可違抗!”
姬清哭笑不得,無奈道:“臣遵旨,謝陛下恩典。”
出了姬清的營帳,姬揚把衛夙帶到一個空曠且方便說話的地方,兩人相對無言。
良久,衛夙方沉聲問道:“仙游縣主,你跟朕說實話,阿清的病情究竟如何?”他和姬清通信多年,姬清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隻字不提,因而他一直以為,他雖不能習武但情況還算穩定。
姬揚凝神沉默了片刻,帶着點無奈的情緒說道:“原本還好,只要平心靜氣,不勞神費心,可於常人無異,可是……父王死於非命,我又是個女兒,家裏的擔子都落在大哥肩上……”
衛夙的眉頭深深蹙了起來,長久沒有說話。姬揚瞥他一眼,繼續說道:“陛下遇到的情況,我和大哥討論過了,覺得還沒到最糟糕的處境,最起碼的,楚王沒有應召上京。”
“你確定?”衛夙面露喜色,眸子裏有一抹異樣的神采閃過。謝逸想要幹掉他,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楚王代替他。如果楚王自己不配合,太皇太后做得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姬揚微微抬起下頜,篤定道:“當然確定,打探消息可是我的老本行。”
衛夙輕輕點頭,默默在心底盤算了一番,隨即道:“如此說來,我們得見楚王一面。”
姬揚彷彿早已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打了個響指說道:“沒問題,我陪你去。”
衛夙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光芒,上下打量姬揚一番,突然說道:“朕就說嘛,先前和你一起過來的時候,總覺得哪裏不對,現在總算明白了,你那時在模仿阿清,難怪有點不倫不類。”
姬揚白了皇帝一眼:“陛下,你就別放馬後炮了,見到大哥之前,你根本就沒懷疑過我。說老實話,認不出來不是你的錯,大衍和鐵勒交手多少次了,也沒人發現長寧王是假的,對不對?”
“什麼?你竟敢冒充阿清!”衛夙一向知道姬揚膽子很大,可沒想到能有這樣大。
姬揚擺了擺手,恣意笑道:“什麼叫冒充啊,說起來好難聽,陛下能不能換一個好聽點的說法。其實,我只是以大哥的名義,偶爾在對陣鐵勒人的時候,到戰場上晃悠兩圈,免得人家說長寧王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是兩軍對弈的所有事情,都是大哥在幕後安排好的,排兵佈陣這些事我可是不懂的,不過是充個門面罷了。”
聽完姬揚說的話,衛夙的面色變得格外凝重,自責道:“都是因為朕……”雖然那時年紀小,可他清楚地記得,老長寧王曾經說過,他的一雙兒女,習武的天賦都是一等一的好。
而今,姬揚的身手如何,他是親眼見識過了,絕對是當世罕見的頂級高手,否則太皇太後派來的那些人,怎會輕而易舉就被她打發掉了,如果姬清當年沒有中毒……
衛夙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姬揚打斷了。她看着衛夙,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陛下,請不要懷疑長寧王府對你的忠誠,能夠為你而死,是姬家每一個人的榮幸,你無需多想。”
衛夙直直看着姬揚,臉色逐漸緩和下來,彷彿今天才是第一天認識她。
姬揚並不在意衛夙的審視目光,繼續之前的話題說道:“陛下當局者迷,有些事情可能看得不清楚,可我和大哥都覺得,太皇太后想要打壓你不假,但是楚王他……真不像要上進的樣子。”
“他都已經是親王了,他還要如何上進?”衛夙低低地吼道。
姬揚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提醒道:“楚王無子,他再上進又能如何呢?”
衛夙深吸口氣,迅速冷靜下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要先見到楚王。”
在朔州大營休整了兩日,衛夙和姬揚收拾包袱準備南下。姬清的身體稍有好轉,親自出營送了他們,他說如果楚王那條路走不通,他就帶兵勤王,殺回渝京。
看着姬清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衛夙暗自決定,待到此事塵埃落定,他一回到渝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姬清調回京城,再在朔州熬下去,他能把命丟在那裏。
南下的路比北上要好走些,衛夙只遇到了兩撥阻擊他的人,戰鬥力都很一般,被姬揚直接解決掉了。進入涿州地界,楚王親自派人來接,衛夙和姬揚一路通暢,再未遇到任何麻煩。
出發之前,姬揚告訴衛夙,楚王並無上進之心,衛夙不以為然,並不相信。
可是見到楚王以後,衛夙才發現,他哪是沒有上進之心,他根本就是生無可戀。
楚王就藩之時,衛夙尚未出生,他又是個不愛請旨回京的,因而叔侄兩人,此前竟是從未見過面。楚王初見衛夙,連呼兩聲“好像”,聽他說明來意,當場寫了封信,托他轉交太皇太后。
衛夙一看信的內容,就知道自己暫時逃脫一劫,保住了他岌岌可危的皇位。
拿着楚王的親筆信,姬揚護送衛夙回京。途中,衛夙開玩笑地說道:“仙游縣主,朕有點後悔了。”早知姬揚如此能幹,他就該娶她進宮的,也能多個人陪着他和太皇太后鬥智斗勇。
“後悔什麼?沒讓我當皇后嗎?”姬揚看也不看衛夙,波瀾不興地說道:“陛下若是真的娶了我,此時才是會後悔的,一個不會主持宮務,只會拿着劍到處砍人的皇后,你真的需要嗎?”
衛夙皺了皺眉,懷疑道:“世家貴女該學的那些東西,你都沒有學過?”
姬揚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吐槽道:“陛下,我是人,我不是神。學武練劍已經佔據了我吃飯睡覺以外所有的時間,我哪裏還有心思去學別的,那樣會被累死的好不好?”
衛夙其實也沒指望姬揚說出“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之類的話,可姬揚太過直白的回答,還是深深地震撼到了他,沒等他想好該做何回應,就聽姬揚接著說道:“就算陛下不介意我什麼都不會,我想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不會同意讓一個和離的二婚少婦進宮去當皇后的,尤其那個女人,曾經還是君家的兒媳婦。”
“你和離了!什麼時候?為什麼?”姬揚嫁入君家的事衛夙知道,可她和君雅和離了,他就不知道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有些好奇,刨根究底地追問道。
“去年七夕。”姬揚彷彿是在敘說別人的事情,語氣非常平靜:“還能是什麼原因?當然是不擅女紅,不會管家,結果被婆家嫌棄了,我又是個受不得氣的人,乾脆就回娘家了。”
儘管姬揚說話的時候,表情再是正經不過,可衛夙聽了,卻是將信將疑。姬揚不擅女紅,不會管家有可能是真的,可君家會因為這些嫌棄她嗎?顯然不大可能,其中必有玄機。
姬揚無意中轉過頭,見衛夙的情緒竟然有些低落,不由說道:“陛下,不至於吧,我又不是正主兒,你至於那麼失望嗎?要不,我家裏還有個小妹,比我漂亮,也比我溫柔……”
不等姬揚把話說完,衛夙驟然變色,寒聲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姬揚美目一瞪,無辜道:“陛下,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給我大哥寫的信我都看過了,比我家夫君——哦,不對,是前夫君——寫給我的情書還要肉麻,看不出來才有古怪。”
衛夙瞪他一眼,抓狂道:“誰讓你偷看朕寫給阿清的信的,誰允許的?”
姬揚眨了眨眼,一本正經道:“我沒偷看,是大哥給我看的。可是陛下,你要真想對我大哥好點,就不要把事情挑明了,那對你而言,也許不算什麼,但是很有可能,你會要了他的命。”
“挑明就有用嗎?仙游縣主,你真是太天真了!”衛夙說著自嘲地笑了笑,“你都能看出朕的弦外之音,朕不信阿清看不出來,可他就是裝作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的……”
姬揚同情地看了衛夙一眼,難得好心地開解道:“陛下,你可以倒過來想想,反正你也不可能讓我大哥進宮當皇后,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他最忠誠的主君,這是永遠不可能改變的。”
衛夙原本想問,忠誠和喜歡是一回事么?可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意識到,對姬清、姬揚這樣的人而言,忠誠是凌駕於所有感情之上的,甚至超過愛情,他不能再強求更多了。
姬揚卻是在想,衛夙了解的姬清,從來就不是最完整的,與其將來幻象破滅、兩敗俱傷,不如從一開始就守好君臣的分寸,她不想看到世宗皇帝和長寧貞王的悲劇再重演了。
如果沒有發生當年的意外,她的哥哥也許真會是衛夙記憶中溫潤清雅的性格,倘若那樣的話,她絕不反對他們突破重重障礙走到一起,並且會送上最真誠的祝福。
然而現實不是這樣的,田氏下毒是想要衛夙的命,毒性之烈顯而易見,姬清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常年遊走在生死邊緣,他的性格中增添了太多讓人陰鬱和絕望的成分。
姬揚根本沒有辦法想像,將來的某一天,衛夙得知真相,會是怎樣複雜和糾結的心情。
回到京城,衛夙本該直接進宮的,可他突發奇想,先跟着姬揚去了趟長寧王府。
那一日,他見到了兩個在他未來的生命中佔據重要分量的角色,姬婉和君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