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063章 衛夙
身為大衍皇朝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衛夙剛出生時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皇子。
神宗皇帝諸子裏頭,衛夙排行第九,完全不佔任何優勢。衛夙的母親和妃孫氏,在神宗皇帝的后宮裏,也是屬於不上不下的那種,既非寵冠六宮的寵妃,也不是被人遺忘的存在。
論出身,論情分,和妃比不過顧皇后,人家是齊國公府的嫡長女,自幼和神宗皇帝青梅竹馬,還給皇帝生了對龍鳳呈祥的雙胞胎。而她不過是虢國公府不受重視的庶女,進宮純屬巧合,孫家人都不在乎她在宮中能取得怎樣的地位,只要不犯下錯誤,連累孫家就好,何況她還無子,膝下只有三位公主。
拼美貌,拼寵愛,和妃又不及麗妃,那位出身低微,家裏勉強算是世族,其實早已敗落,連着幾代無人出仕。可惜皇帝就是喜歡麗妃,覺得她長得好,會說話,懂得他的心思,只看她的封號,也能看出皇帝的想法。和妃倒也不是完全不得寵,不然她也生不出三位公主來,只是在神宗皇帝心裏,她屬於可有可無的類型,有她不多,無她不少,沒什麼值得讓人牽挂的特殊地方。
原本,顧皇後生有嫡長子,其他皇子是不用再肖想太子之位的。然而,沒等神宗皇帝正式冊封大皇子衛鳳為太子,他就在十歲那年一病沒了,令帝后二人傷心欲絕、哀痛難逾。
儘管皇帝追封了早逝的愛子為孝真太子,可是大衍皇朝,終歸是要有一位皇太子的。
立子以嫡,無嫡立長,這是自古以來的慣例。衛鳳之後,神宗皇帝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皆是早夭,麗妃所出的四皇子衛周也就成了事實上的皇長子。
衛夙兩歲那年,神宗皇帝幾經思慮,冊封麗妃田氏為貴妃,令十二歲的四皇子入主東宮。
在未來的歲月中,如果麗貴妃母子不主動犯錯,衛夙和九五之尊的位置,基本是無緣的。
顯德九年,鐵勒入燕州,佔西北兩郡,大衍不敵,雙方議和,鐵勒提出和親,要求下降真公主。
鐵勒可汗博雅阿圖提出的要求傳回渝京,朝廷上下,一片嘩然,就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開國兩百多年,大衍和鐵勒時戰時和,偶爾也有和親的舉動,但都是把宗室女甚至宮女以公主的名義嫁過去,衛家真正的公主,是從來沒有和過親的。
滿朝文武,眾說紛紜,有說要和鐵勒血戰到底的,絕不咽下這口窩囊氣,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是要打可以,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拿什麼去和鐵勒的無敵鐵騎硬拼。
神宗皇帝和群臣商量了三天三夜,得出的結論是,形勢不如人,只能暫且答應鐵勒的要求。如此一來,緊張的就是後宮的諸位娘娘了,誰都不想自己的寶貝女兒嫁到不毛之地去。
皇帝女兒不少,適婚的卻不多,只有顧皇后所出的嫡長女衛凰,以及和妃的大女兒新安公主。
論年齡,十八歲的顧長公主顯然比十五歲的新安公主更合適。但是,顧皇后僅有一子一女,兒子已經去了,就剩下女兒在身邊,她還病得很重,素來心軟的神宗皇帝根本沒法對她開口。
就在這個時候,麗貴妃突然跳了出來,對皇帝進言道,顧皇后病重,把她唯一的女兒嫁去和親,實在是太不人道了,不如讓她為皇後分憂,讓巴陵公主代替姐姐嫁過去。
麗貴妃的話說得倒是懇切,可她唯一的女兒巴陵公主年方十歲,遠不到出嫁的年齡,就是和妃的二女兒南陽公主,也比巴陵公主大了三歲,無論誰代替衛凰和親,都輪不到她。
麗貴妃說了這樣的話,和妃哪裏還能坐得住,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從一開始就看得出來,皇帝捨不得衛凰,所以她再是不舍,也主動在皇帝面前說出了讓新安公主和親鐵勒的話。
於是,在衛夙三歲的時候,他最愛的大姐姐就被迫嫁去了異國他鄉,姐弟兩人終生不曾再見。衛夙對鐵勒的痛恨,以及欲除之而後快的決心,就是在這個時候種下萌芽的。
新安公主遠嫁兩個月後,顧皇后薨逝,謚號“敬”。後宮不可一日無主,麗貴妃份位最高,又是太子生母,由她暫管鳳印,統攝六宮乃是情理之中,並無人有異議。
倘若麗貴妃安分守己,做好她的本職工作,待孝敬皇后孝期一過,被冊封為新后也是順理成章。可惜麗貴妃太性急了,她還沒當上皇后,就擺起了皇后的威風。更要命的是,她對其他低位嬪妃苛刻些也就罷了,她總喜歡跟和妃過不去,處處挑她的刺,尋她的麻煩。
神宗皇帝的確不是很寵和妃,可她畢竟是虢國公府的女兒,父兄在朝堂有一席之地,而且新安公主又和親去了鐵勒,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對和妃的態度明顯比過去親近了許多。
麗貴妃對和妃的明顯打壓行為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開始思考,她是否真的能夠勝任皇后一職。以前顧皇后在的時候,宮裏哪有這些事情,看來出身不夠,的確是個致命傷。
作為皇帝,神宗皇帝勉強只能算是合格,可他的心思卻是極細膩的。因他身體不好,經常就會擔心,等他百年之後,年幼的衛夙等人會被人苛待。有一回,皇帝召麗貴妃侍寢,不經意就說起,他大行以後,希望麗貴妃和太子能善待宮裏其他嬪妃和她們的皇子皇女。
但凡換個有腦筋的女人,就是心裏再不爽,也會笑意盈盈地應承下來。皇帝說出這話,分明是有託孤和立后的想法,除了太后和新皇,誰需要照顧先皇的嬪妃和子女啊。
可麗貴妃聽完這話,不僅沒有答應,反而生起氣來,她可不願意照顧那些跟她爭過寵的女人以及她們的孩子。神宗皇帝驚呆了,怒極反笑,只差沒有發作而已,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皇帝動了要換太子的念頭,他可以不立麗貴妃為皇后,但只要衛周登基,她母憑子貴,照樣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他沒辦法,只能連太子一起換了。
神宗皇帝兒子生得多,可惜站住的沒幾個,大多還生母出身卑微,也就只有九皇子衛夙,算是正經的世家貴女所出。皇帝恨屋及烏,連帶着對太子也沒了好感,便開始關注衛夙。
感覺到皇帝的冷落,麗貴妃不思挽救,反倒出了個大昏招,坑死了自己和兒子。
麗貴妃對衛夙下毒,打算毒死他,直接從根源解決問題,從此一了百了。誰知衛夙運氣不錯,那塊被人下了葯的水晶芙蓉糕他沒吃着,而是給了進宮找他玩的長寧王世子姬清。
姬清代衛夙受過,幾乎小命不保,好容易救了回來,也是傷了筋脈,毀了習武根基。
事情敗露,皇帝震怒不已,長寧王府人丁單薄,幾乎代代都是單傳,麗貴妃毀了姬清,是想要讓姬家後繼無人嗎?再說麗貴妃的初衷,可是要除去衛夙的,他絕對不能再忍了。
顯德十二年,衛周被廢太子位,改封代王,立即就藩,麗貴妃貶為庶人,囚禁永巷。次年,衛周在封地自盡,年僅十七歲,庶人田氏聞訊,憂憤而亡。
顯德十五年,神宗皇帝冊封和妃孫氏為皇后。次年,衛夙元服,加封為皇太子。
皇帝多病,且性情軟弱,朝政大權長期落入太后謝逸之手。謝逸並非皇帝生母,而是養母,他的親生子乃是楚王。皇帝生怕太子年幼,日後鉗制不住謝逸,想給他說一門得力的親事。
不料衛夙聽說,他父皇看中的人選是長寧王府的仙游縣主姬揚,當場就拒絕了。
衛夙一直覺得,姬清、姬揚兄妹兩個是生錯了性別,哥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妹妹野蠻暴力,全無淑女形象。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姬揚是在六歲的時候,不過是說錯了一句話,就被她暴打一頓,渾身痛得要命,卻看不出一點挨打的痕迹。包括和妃在內,所有人都在誇讚姬揚,稱她將門虎女,名不虛傳,都沒一個人在意受傷的他,只有姬清,給了他同情的一瞥。
由於衛夙的堅持,他和姬揚的婚事尚未正式提出就胎死腹中,幾乎不被人知曉。
兩年後,仙游縣主嫁給君家少主的消息傳出,天下皆驚。因為在所有人看來,姬家和君家,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家族。他們之間不要說聯姻了,就是有所往來,都會讓人感到奇怪的。
姬家自不用說,大衍開國兩大異姓王之一,和永安王府姜家並稱天下世族之首。
長寧王府以軍功起家,無論兒女,都是精通兵法,弓馬嫻熟。姬家的歷代縣主,要麼入宮為後,要麼嫁入同樣的世族人家,從來沒有下嫁寒門的說法,一次例外也沒有。
偏偏姬揚就開了這樣一個先例,怎能不讓人驚訝,並對此議論紛紛。當然,琅琊君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們雖然沒有世族的身份,卻是大衍皇朝很特殊的一個存在,無人敢輕慢他們。
君家是以詩書傳家的,他們家傳的,不是一般的書,而是中原有史以來,歷朝歷國的史書。
如果沒有君家先人的努力,神川皇朝之前的中原歷史,很可能就在戰火中煙消雲散了。因此從神川皇朝到大衍皇朝,雖然君家的嫡系子弟從不出仕,可他們家的地位,卻是絕對超然的。
君家少主君雅,才名聞達天下,他的師兄俞宗就曾說過,如果君雅願意參加科舉,他狀元郎的頭銜肯定是保不住的,可惜君雅就是不來考,神宗皇帝扼腕嘆息之餘也是無可奈何。
君雅娶了姬揚,姬揚嫁了君雅……
衛夙聞訊既是覺得好笑,又感到渾身輕鬆,不管怎麼說,父皇是不能再逼他了。
在衛夙看來,他娶不娶姬揚和長寧王府是否支持他,根本沒有必然聯繫。老長寧王已經去了,現在的姬家是姬清當家做主,他相信憑着他們兩個人的交情,姬清會毫不猶豫站在他一邊的。
顯德二十二年,神宗皇帝駕崩,謚號“惠”,年僅十六歲的衛夙登基為帝。
就像先皇想到的那樣,太皇太后謝逸牢牢地把持着朝局,根本不給小皇帝任何機會。衛夙年輕氣盛,如何忍得下去,他不是先皇,也沒有他那般軟弱的性子,他是不會任由謝逸擺佈的。
永嘉元年,衛夙為了打壓謝家的氣勢,罷免了謝逸的侄兒謝寧中書令的職務,換成俞棟擔任此職。同時他把侍中余憲和尚書令韋傳也給撤職了,換上了桂儒和孫晏。
俞棟是前科狀元郎俞宗的叔父,也是君家的學生,他雖不是衛夙的人,可也不是謝逸的,中立姿態站得很穩。至於桂儒和孫晏,前者是衛夙的老師,後者是他的舅舅,就都是自己人了。
謝逸冷眼看着小皇帝的舉動,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是想着,哀家經營了幾十年的朝堂,不是你撤換幾個官員就能撼動的,要是那樣容易的話,先皇早就成功了,哪裏會輪得到他。
果然,新上任的三省長官就職不到半年,就紛紛被謝逸尋到了錯處,俞棟下獄自殺,桂儒、孫晏免官回家。衛夙氣得半死,卻是無能為力,他發現在太皇太後面前,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衛夙的危機沒有就此解除,謝逸罷免了他的人仍不罷休,他動了換個皇帝的心思。
得知太皇太後傳召楚王進京的消息,衛夙慌了。
謝逸不是他的親祖母,可他卻是楚王的生母,誰近誰遠,顯而易見。更重要的是,在皇帝有錯的情況下,大衍皇朝的太后或者太皇太后,論律是有廢立皇帝的權力的。
衛夙有錯,這是事實,儘管上升不到廢帝的高度,可要是謝逸鐵了心,想把親生兒子扶上位,小題大做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朝堂上下,從先皇登基起就是掌握在太皇太後手裏。
衛夙不想坐以待斃,他趕在楚王抵京之前,打着巡視河工的旗號出宮了。他要去朔州,他要去找姬清,真的和太皇太后對持起來,只有姬清手上的兵權能幫到他。
出宮不久,衛夙就讓影衛化妝成他的樣子,代替自己巡視河工去了。他私下帶着一行侍衛,改道向北,投奔姬清。不想太皇太后早有預料,提前派人在路上伏擊了他。
侍衛們拚死力戰,可惜力有不敵,漸漸被人包圍。隨着對方步步緊逼,包圍圈越來越小,眼看就要被人突破。衛夙勉強維持着面上的平靜神色,心裏卻多少有些開始慌亂了。
他不由自主在想,如果被太皇太后抓回宮去,自己會有什麼下場。也許會像伯祖父齊懷王那樣,直接被人廢了,再賜上一杯鴆酒。齊懷王還有皇祖父這個弟弟,雖然賜死了他,卻以帝禮治喪。他只有三個姐姐,真要是被人廢了,只怕結局比齊懷王還要不如,天知道謝逸和楚王會如何對待他。
關鍵時刻,一道白色身影闖入衛夙的視線,只見他左突右擋,三兩步就衝到了衛夙面前。
“快跟我走!”白衣人抓住衛夙的胳膊,帶他飛身掠起,動作快得其他人根本來不及攔截。
衛夙隱隱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可他還沒想起是在哪裏聽過,就被人帶着風馳電掣一般疾走了。一口氣奔出二三十里,見身後沒有追兵追來,白衣人放下衛夙,讓他稍作喘息。
衛夙雖有習武,可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並未修習過內功和輕功,陡然經歷這麼一回,確是有些吃不消。他在樹下坐了會兒,直直盯着白衣人看了片刻,突然道:“你是阿清,對不對?”
由於年紀相當,衛夙打從會走路會說話起,就和長寧王世子姬清玩在一起,兩人的關係非常親密。但是那年姬清代替衛夙中毒之後,老長寧王把兒子送到昆崙山養傷驅毒。後來,老長寧王遭人暗算死於朔州,姬清下山後直接趕往朔州襲爵,並接掌軍權。衛夙以前從未出過京城,所以他和姬清已有十餘年未曾見過,彼此的聯繫都是靠的書信。
姬清勾唇笑笑,溫言道:“陛下,你能走了么?此地距離朔州千餘里,我們必須儘快到達,以免夜長夢多。”他笑起來的神態,還有說話的語氣,都讓衛夙感覺特別地熟悉。
衛夙一躍而起,興奮道:“阿清,你的傷是如何治好的?我記得太醫曾經說過,你不能再練武的。”為了這個事情,他當初難過了好久,為什麼不是他吃了那塊芙蓉糕,他是不用練武的。
“太醫的話,通常只能聽一半。”姬清說完,再度拖着衛夙掠起,到了他的藏馬之處。
衛夙看着全身烏黑、四蹄雪白的高大駿馬,不解地問道:“為何只有一匹馬?”
姬清撇了撇嘴,笑問道:“陛下最長時間騎過多久的馬?不超過半個時辰吧?”見他默然不語,繼續說道:“此去朔州,我們路上不能耽擱,陛下一個人,是堅持不住的。”
姬清說完翻身上馬,再把衛夙拉了上去。衛夙對姬清說的那番話,感到有些不服氣,他有心想要反駁他,又覺得用事實來說話更有說服力,於是保持沉默。一個時辰后,他什麼都不想說了。
一路疾馳兩天兩夜,打發了三撥伏兵和兩撥追兵,姬清終於帶着衛夙到了朔州大營。
下馬的時候,衛夙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是自己的了,他很想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騎馬了,可看到姬清完全如常的步伐,沒好意思說出來,默默把話吞了下去。
他們剛剛走進營地,就有親兵上前回話,姬清聽完立即扔下衛夙,拔腿跑了。
衛夙莫名其妙,抬腿跟了過去,他尚未走進營帳,就聽到姬清驚慌失措的聲音:“大哥!”
大哥?!老長寧王有一子兩女,姬清乃是長子,他哪裏來的什麼大哥,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