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伊人已逝
不多時便到張府。
剛下轎子，就發現張靈在站在門旁翹首以待。見我到來，忙上前抱拳道：“唐兄等得小弟好苦啊！小弟還道唐兄有事不來了呢。”
我忙稱不敢，付了轎資，隨着張靈走了進去。
此時天色早暗，張府之中已經掌起燈來。
藉著燈光，我暗中打量着四周。
看起來張靈府上並不是很寬裕，與其說是“府”，其實倒和我家以前相差無幾。
引着我穿過天井，直奔後院。張靈變走邊笑道：“說來慚愧，其實小弟先人也曾留下偌大產業與我，只是小弟一心向學，也不懂怎生打理家業，到得現在偌大的產業便只剩下這一座院子罷了。”
我聞言一怔，忙笑道：“錢財不過身外物，得得失失張兄又何需太過在意？”跟着忍不住出言相詢。
這才知道，張靈祖上本不是姑蘇人氏，先人也曾在朝中為官，因此積下不小家業。只是傳到了張靈這輩上，因人丁不旺，只他一人，家人問佔後說道原來那處風水有礙，於是聽從算卦之人舉家遷移到了姑蘇。
不過姑蘇的風水大概也與他家有礙吧，到姑蘇短短几年間，張靈的雙親便相續病逝，只留下張靈一人。
而張靈人雖聰慧，但正如他所說的根本不擅長打理家財，加之整天遊學訪友，不用幾時便將家財散去十之七八，現在便只剩下這最後一座院子了。
心下唏噓，我不禁一陣搖頭感嘆，忖道：“認真說來，我只怕和着張靈是同樣之人。不過我比他幸運一些，不但高堂健在，而且還有兩位似乎很會持家的娘子。”想到這裏，不禁又有些得意。
便在這時，張靈突然指着我手上持着的洞簫問道：“唐兄手中之簫看來不像是新購之物，前日在唐兄府中為何不曾得見？”
一聽這話，我便知道張靈生出了誤會。忙道：“這是今日午間唐某到九曲坊余婆婆處購簫時一人送的。”說到這裏頓時想起那李傳紅，忍不住輕輕一嘆。
“何人所送？”張靈竟是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模樣。
“這……”我頓時被問得一怔：“這該如何說才好呢？”是啊，我和那李傳紅獨處一室，雖是問心無愧，但說將出來畢竟於人家姑娘清白有礙，話到嘴邊我便說不下去了。
張靈見狀，忙笑道：“是小弟多嘴了，唐兄既有不便，就當小弟不曾說過好了。來！這邊請。”說著領着我到後院廳中而去。
行到亭中，我才發覺這裏早擺好了酒菜，看樣子張靈等我也有一會了。忙抱拳道：“累張兄久候，實在罪過。”
“唐兄哪裏話？”張靈笑着讓座道：“唐兄晚到必有唐兄的理由，張某又豈是斤斤計較之人？來！唐兄自罰一杯好了。”
我一笑接過張靈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笑道：“罰一杯怎足夠？該當罰三杯才是。”說著拿起石桌上酒壺，自己斟了，連飲三杯。
張靈撫掌叫好道：“好！好！好！想不到唐兄不但詩詞書畫聞名天下，便連飲酒也是如此豪爽，交友如此，張靈幸甚！”說著便也相陪三杯。
三杯下肚，我頭腦不覺有些發昏起來。
說來我本不是善飲之人，只是剛才聽張靈說得洒脫，心覺此人大是可交，心情激蕩下忍不住做此豪舉。
而內心深處，則似有股淡淡的哀愁促使我這麼做。或許，便是那李傳紅的關係吧。
見我三杯下肚便醉意盎然，張靈越發歡喜，笑道：“原來唐兄不是善飲之人，為了小弟卻肯自罰三杯，足見情誼，小弟自己再罰一杯。”說著倒酒飲了，說道：“來！來！別光顧着飲酒，吃菜，吃菜。”
其實我肚中早餓，當下也不客氣，起筷便夾，笑道：“說實話唐某倒真是有些餓了。”
“好！好！好！”見我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張靈撫掌笑道：“唐兄真情真性，毫不做作，比那些虛偽之人要好得多了，張靈再陪一杯。”
我聞言不禁大笑，道：“張兄怕不是在為自己找飲酒的借口吧？”
“這也被你識穿了？”張靈頓時大笑。不覺間兩人的友誼又進一層。
不多時酒足飯飽，停下筷來。張靈笑道：“今日難得唐兄有簫在手，可否再給小弟奏上一曲呢？”
我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好！那唐某便獻醜了。”
當下舉簫就唇，心中卻莫名其妙的想起李傳紅來。
怔怔看着眼前的洞簫，上面似乎傳來淡淡幽香，心中不由得一盪。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李傳紅的櫻桃小嘴。
忙使勁搖頭，忖道：“我怎可如此褻瀆佳人？轉這些齷齪念頭？”
張靈見我模樣，頓時奇道：“唐兄這是……”
強笑一聲，我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心下電轉，思忖該吹什麼才好。
我本打算今日購簫時順便向那余婆婆請益吹簫之事，卻萬沒料到會有那般變化，這刻事到臨頭，自然慌了手腳。
見張靈奇怪的盯着我，不由得好生尷尬。心中咬牙，忖道：“這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當下緩緩吹將起來。
初雖滯澀，但我卻是越吹越出色。漸漸的整個身心融入到了簫聲之中，完全沒有看到旁邊張靈一臉訝異的模樣。
我吹的，正是李傳紅臨別時吹的那首不知名的曲調。
似乎體會到了李傳紅當時的心情，我越吹心情越是激蕩，混不知此刻我已是淚流滿面了。
良久，一曲吹罷，我緩緩放下簫來。
一時間亭內一片靜默，我不出聲，張靈也是一言不發。兩人似乎都受到了簫聲的感染，怔怔的坐着一言不出。
“唐兄這是……”張靈終於開口問了一句，但欲言又至。
我微微苦笑，嘆道：“這便是今日贈簫與我之人吹給唐某聽的……”
“哦……”張靈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緩緩道：“如此，唐兄千萬莫要辜負佳人心意啊。”
我不由得一怔，奇道：“張兄何出此言？”
誰知道張靈更是一臉的奇怪，問道：“唐兄不知這是何曲么？”
我愕然搖頭，呆看着張靈。
張靈一臉的不信，瞪了我良久才道：“唐兄在簫上有如此造詣竟然不知道這曲鳳求凰？”
“鳳求凰？”我喃喃念道，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難怪這看似歡快的曲調中竟包含着如凄似怨的感覺，便如一個女子在向自己情郎訴說心語一般，原來是鳳求凰啊。
剎那間，我呆住了，腦中只是回蕩着李傳紅的身影。
“不知……吹此曲給唐兄的是何人？”張靈小聲的問了一句。
“李傳紅……”我幾乎是下意識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李傳紅？”張靈聞言大驚，叫道：“莫不是那位名動應天的名妓李傳紅？”
“應天……名妓……”幾乎在一瞬間，我記起了李傳紅的那句話：“風塵女子李傳紅，想來唐大才子不曾聽過賤名……”
當時我並不曾在意，此刻才知道她話中的含義。同時才明白過來她為什麼不像普通女子那般。
“你說她是應天名妓？”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不錯！”張靈眼中閃動着興奮之色，說道：“聽聞這李傳紅姑娘賣藝不賣身，不但琴技天下少有，更吹得一手好簫。應天多少王孫公子想見她一面而不得，想不到竟然會到了姑蘇。”
說著忙拉着我的手道：“唐兄，小弟有一事相求。”
我此時心神早不在這裏了，混混噩噩的應道：“張兄有話請說。”
張靈道：“無論如何，還請唐兄代為引薦一下，如此奇女子，張某一定要見上一面。”
“好……哦？”我茫然答應了一聲，才突然反應過來，道：“張兄先前所說可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張靈一臉的奇怪，道：“小弟所說的自然句句是真，如此奇女子，張某又豈能不見？”
“哎呀！不是這句！”慌亂間，我也顧不得這些禮數了，急道：“張兄說她是應天名妓可是真的？”
“這個……”張靈一臉疑惑的看着我，好半晌才道：“唐兄莫不是因為她是風塵中人就看不起她吧？如此聰慧的女子，即便是風塵中人，便又如何？”
“張兄誤會了！”我急道：“唐某不是這個意思，唐某是問她是不是應該在應天才對？”
“那是自然。”張靈奇怪的看着我。
“糟了！”我頓時領會到什麼，忙站起身來，抱拳道：“唐某還有要事，就先走一步了，張兄勿怪。”說完急急沖了出去。
我是想起了李傳紅簫聲中的那股離別之情。
初時還不能領會，直到聽張靈說她乃應天名妓我才省悟過來。
急急衝出張府，眼見天色早暗，也顧不得這許多，直向九曲坊衝去。
我不記得我有多少年沒這樣跑過了，好在此時街道上沒有多少行人，否則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唐伯虎這樣當街狂奔，傳將出去哪還了得？
也不知奔了多長時間，終於到了余婆婆的門外。
不急多想，我忙舉手打門，高聲叫道：“婆婆快開門！學生唐寅。”
門內燈火閃動，不多時打開門來，正是余婆婆。
我忙躬身一禮，急問道：“婆婆，傳紅姑娘……”
話還未說完，余婆婆就嘆道：“她已經回應天了。”
“回應天了……”雖然我早猜到了這結局，但真正聽在耳內卻又是另一番感受。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離開九曲坊的，只知道自己心中亂成一團。
站在街心，提起手中的洞簫，我喃喃苦笑，搖頭道：“原來……失戀是這般感覺……”
在我拍余婆婆房門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我愛上了李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