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枉凝眉
次日一早,我便往督學府而去。
許久未來,加上昨日的一番揣測,心下不免有些忐忑。可是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便連那松江狂生李思遠也是一臉自然,看不出任何動靜。
我心下不由得疑惑不已,和周文祝三人交換了一下意見。
祝枝山頓時一臉不屑的道:“我看那松江狂生也不過爾爾,多半是退縮了。”周文兩人也連連點頭。畢竟在他們心中,對那松江狂生並不如何在意,我也只好作罷。但心底卻是不敢掉以輕心。
心下暗自提防了幾天,卻不見任何動靜,不禁奇怪,忖道:“難道真如周文祝三人所說?那松江狂生不過爾爾?”心中本對此事不敢有絲毫大意,但找不到任何可以說服自己的證據,防備之心便也鬆懈下來。
這日下午,我依然同往常一般往督學府而去。
將到府門,突然一人從后追來,高叫道:“唐兄留步。”
我一愕回頭,見來人一身文士打扮,年紀大約二十上下,眉目間,自有一股讀書人特有的氣質。
忙抱拳道:“這位兄台何事?”
來人抱拳還禮,道:“冒昧之處,唐兄莫怪。”
我連稱不敢,問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心念電轉,似乎不認識此人。
那人微微一笑,道:“小弟張靈,與唐兄一樣是府學生員,只是唐兄怕不認識小弟。”
我微微一怔,道:“說實話,唐某確實不認識張兄。”
那張靈聞言一笑,道:“唐兄,我們邊走邊說吧。”我心下一動,點頭道:“如此也好,請!”說著兩人便向督學府內行去。
一路上不斷與他交談,這才知道,這張靈本是蘇州人氏,去年考中秀才,便入了督學府當生員,因久慕沈先生畫藝,曾往拜師,但未通過沈先生的考核,因此對我和周文斌,文徵明,祝枝山這四個沈先生座下的弟子十分羨慕,早就有心結交。
我一邊與他客套,一邊默默觀察,只覺這張靈真情真性,說話給人一種信任的感覺,雖是滿腹經綸,但卻並不倨傲,心下頓時大生好感。
不多時,便到府內,當下約定了再見之期,各自而去。
尋着周文祝三人,我便說起那張靈,文祝兩人頓時記起,文徵明道:“那張靈說起來該算是文某同年,去年與我和祝兄同中秀才,不過不曾聽說此人有多大才學。”
祝枝山也點點頭,道:“這張靈祝某倒是稍有耳聞,據說他吹得一口好簫,只是祝某不曾聽過。”
“簫?”我心下頓時一愣,心中一陣感嘆,忖道:“當年在我那個時代時,也曾學過簫,只是想不到在這裏會重遇這個老朋友。”心下頓時一陣感嘆。
周文祝三人見狀,忙問我何事,我道:“沒什麼事。”心下卻是打定主意,要和那張靈一交。
到得晚飯時分,督學府內課程方才結束,我忙往找張靈,邀他大家**進晚餐。
張靈心下雖疑惑,但還是欣然答應了。
當下我便領着他往家中走去。
不多時,便到家中。
剛一進院,唐慶便迎了出來,見我領着一人進來,頓時一怔。我忙道:“這位是張靈張兄,快去準備酒菜,我今日要與張兄一醉。”
唐慶忙答應了,奔將進去。我便領着張靈到後院小亭入座。
不多時,酒菜便送了上來,張靈滿肚狐疑,卻又不便開口詢問,只得酒到杯乾。
喝得幾杯,張靈漸漸放了開來,問道:“不知唐兄今日找小弟來所為何事?”我微微一笑,道:“今日唐某聽祝兄說到張兄精擅吹簫,不瞞張兄說,唐某其實也好此道。”
張靈本微有醉意,聞言頓時清醒過來,喜道:“原來唐兄也好此道?”
我點了點頭,道:“只是多年未曾習練,現下恐怕早已生疏了。”
張靈臉現奇怪之色,問道:“唐兄既是愛簫之人,又怎會多年未加練習呢?”
一句話,頓時問得我答不上來,只得含含糊糊的矇混過去。好在張靈此時已微有醉意,並未在意。
我忙轉過口風,說道:“說起簫,在上古虞舜時代,曾出現過一部稱之為‘箾韶’的古代樂舞,‘箾’即是今天的簫字,可說是簫的由來吧。”
張靈一拍大腿,嘆道:“唐兄果然是愛簫之人,竟然對簫有如此研究。”
我心叫慚愧,忖道:“不過是我在現代偶然看到一本書上有提及罷了。”當下嘆道:“可惜唐某家中竟沒有一管好簫,否則今日便能與張兄以簫會友了。”
“無妨!”張靈聞言一笑,道:“唐兄沒有,小弟卻有。”說著伸手入懷,竟摸出一管洞簫來。
我心中可是吃驚不小,實想不到他懷中竟藏了一管洞簫,頓時明白這張靈不愧是愛簫之人,如此累贅之物竟是隨身攜帶。
微微一笑,張靈將洞簫在唇邊潤了潤,試了下音,便吹將起來。
簫聲婉轉,漸轉漸高,但簫聲中卻似有清虛淡遠的感覺,我馬上就被吸引住了。
只覺得一陣虛無縹緲,在簫聲引導下,陡有一種想要將酒色財氣置之度外的感覺,只想要遠離塵世,超凡脫俗,過那種隱居山林,情寄山水而悠恬自得的生活。
陡然,簫聲一轉,卻又是另一番感覺。
從簫聲中,似乎看到秋夜霜天,碧空如洗,皓月當深,只覺心靈一陣悸動,跟着整個人有一種成仙成佛般的感覺,整個人如在夢中一般。
就這般迷迷糊糊的,突然簫聲三振,悠然而絕。
我頓時醒了過來,拍掌道:“好!好一曲皓魂當空啊。”
張靈吹的這一曲,便是古曲月兒高中的皓魂當空那一段,我實在沒想到這張靈在簫上竟有如斯造詣。
我接着道:“張兄此曲,將簫性體現得淋漓盡致,唐某拜服之至。”
張靈連稱不敢,謙遜道:“張某不過是長久練習下,偶有所得罷了,做不得真。”嘴上雖如此說,但我看得出張靈心下其實極是自負,當下也不揭破。
張靈又謙遜兩句,突然將手中洞簫遞了過來,說道:“小弟已經試奏一曲,唐兄不相陪一曲么?”
我心下一怔,心道:“不錯!我若不奏一曲,你定當以為我看你不起。”
心下稍一猶豫,便接了過來。
一邊用手絹慢慢擦拭簫口,我一邊沉思:“該吹什麼呢?”說實話,我雖吹過不少古曲,但畢竟記得的不多,貿然吹來的話,只怕多有錯漏,一時間好不為難。
陡然看到院門旁人影一閃,依稀辨出是陸昭容的身影,心中突然一動,便將簫放到口邊,笑道:“那唐某便獻醜了。”
張靈微微一笑,手做請字。
我屏息凝神,口中氣緩緩吐出,吹響開來。
簫聲輕柔,略帶哀怨,便似深夜一個少女正在憑欄低回一般,張靈立即被吸引住了。
簫音漸高,漸漸由少女的低回變成對情人的思慕。
我這刻吹得入神,早忘記了身外是何物,整個心神都被自己吹奏的簫音吸引住了。本來我多年未曾吹奏,難免生疏,但這刻卻是指走如飛,越吹越是凄婉,只覺自己已與簫音融為一體。
半晌,簫音拖出一條長長的餘音,慢慢散去。
我放下簫來,心中一陣迷茫,竟沒有反應過來。
“好!”還是張靈反應稍快一些,高聲贊道:“唐兄此曲曲調凄婉,但心下卻不覺傷感,當真奇怪,不知唐兄所吹何曲?”
這時我也恢復如常,聞言微笑道:“枉凝眉。”
“枉凝眉?”張靈大奇,自語道:“如此絕妙的曲子我怎從未聽說過?不行!唐兄定要將這曲子寫了給我。”
我心中暗笑:“這枉凝眉並不是這個時代的,你怎會聽過?”但聽到他後面那句頓時大驚失色。
我最多只會些五線譜,這時代的曲譜卻是一無所知,要讓我將枉凝眉寫了給他,那不是要我的命么?
當下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張靈見狀,只道我有什麼難言之隱,忙道:“張某失言了,想來唐兄此曲是傳自某位高人,自是有諸多限制。”
一聽他這話,我頓時放心,忖道:“你這樣想那便好了,省得我費工夫和你解釋。”同時又想道:“不錯!這確實是傳自某位高人,不過撰寫此曲的高人現在卻還沒出世,若這個時候將這曲子泄露出去,哪還得了?豈不是歷史也被改變了么?”
當下心中暗凜:“以後再不可做這樣的事了。”
張靈原本極為自負,但在我吹奏以後,神色便轉變許多,說話也多了起來。
不覺間,已是月上枝頭,張靈忙起身告辭,我直送出院門外,道:“張兄慢走,他日有暇,還請再來一敘。”
張靈微微一笑,道:“唐兄放心,即便你不請小弟,小弟也會來的,今日聽唐兄一曲,小弟方才知道天下之大,自有能人無數,小弟以前所想,未免可笑了些。”說完哈哈一笑,抱拳一揖,洒然而去。
我望着張靈漸去漸遠的背影,心中讚歎:“這張靈初雖自負,但卻胸懷廣闊,行事也極洒脫,倒是一個難得的益友。”
一笑入內,剛一進房,便見到陸昭容和蔣月琴兩人正叉腰攔在廳心。我正愕然,陸昭容已經問道:“以前怎沒聽說你會吹簫?你剛才所吹的那曲枉凝眉是怎麼回事?”
我頓時苦笑不已,想必兩女是偷聽到了我和張靈的說話,才有此問。但我該怎麼回答?難道說我吹的哪曲是幾百年後一位大作曲家作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