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朔雪華燈(三)
一個,比烈火還要熾熱的身影就站在他身後,看她肩頭積雪,該是等了有一陣了。www.
也不知,是這紛紛雪落間夾着的風聲掩住了她的腳步,亦或是他太過疲憊,以致失去了往日的機敏與驚醒,竟讓她在身後站了如此之久也未曾發現。
她盯着他的背影,撣了撣衣上雪花“公素。”
忽而聞得一聲輕喚,他默默回過頭來“慕雲怎知我在此處?”
“你平日無事便愛在溪邊聽水,慕雲……”
他回過頭來的那一刻,她猛然愣住了“公素可是何處抱恙?”
他此刻的模樣,是如此的落寞蕭索,面色蒼白,說話有氣無力的“呵,無礙,不過是有些乏了。”他強打起幾分笑意,卻未曾發現,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平日裏緊繃的腰肢和兩肩,也垮塌了下來。
“大人,下官身為晉陽都統,有話不得不說。”唐慕雲持劍一拜,儘管她此刻心中如何不忍,可為了他作想,身為部將的她不得不說一些不太好聽的諫言“古人云,欲速則不達,將軍近日急功近利,六軍勞苦,恐非明治之舉。下官懇請將軍……”
眼角的餘光里,他的嘴角滿是苦澀。她沉默了半晌,突然抬起頭來,拔劍直刺林霄咽喉而去。
不等他有所反應,青鋒一閃而至,停在了他的脖頸前,林霄遲鈍的垂下目光,看着眼底的劍光,再看向她時,她卻已經還劍入鞘。
“本就有心事,又是如此睏乏,何苦。”依舊是那副冷漠恭肅的模樣,閃爍的目光,卻早已暴露了心中的關切“公素便歇息幾日吧……慕雲也是為公素作想。雨棠此刻,還在晉館等着公素。”
“有勞慕雲寬慰。”他突然笑了,可在她眼中,那笑容雖是與往日所見無差,卻總有些說不出的異樣來。
“究竟是何處不同?”唐慕雲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那只是她的感覺罷了。
“霄這便往驛館去,風雪煞人,慕雲也早回才是。”
林霄如同逃避一般的,不等她回應便匆匆離去,默默打量着水流的唐慕雲本是沒有在意,猛然抬眼間,卻看到了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何故如此倔強?”
雪花,愈發的厚重了,厚重到她只能看到一個影子,一人一馬,幾乎快被大雪所掩蓋。那不是回龍城的路,無論他如何應下她的要求,他始終是朝着河畔大營去了。
“公素?!”
大雪掩蓋了她的呼喚,她只得策馬追了過去,又喊了一聲“公素欲往何處?”
那個頂風冒雪的身影終於緩緩地停了下來,他搖搖晃晃的翻下馬背,看似用光了全身的力量一般的疲憊“濡墨怎會在此?”
“濡墨?怎會在此……”即使隔了一段距離,他口中的呢喃卻是清晰可聞,來不及發問,便見他朝自己邁進了幾步,全身緊繃,疑惑的看着她。
如同從未見過他一般似得,他仔細的打量了她一道,方才鬆了口氣。
沉默,唐慕雲不知道該說什麼,
“看來大人有心事。”她面無表情的走上前去,凝望了他一陣,抬手拂去了他肩上的雪花后,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是下官多事了,今日僭越之過,大人海涵。”
禮畢,她便蹬鞍上馬,默默朝着南門行去。她明白,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良好關係,便因她的唐突走到了盡頭。
雖是沒有表露,心中卻說不出的懊惱。
“慕雲留步。”
她並未理會他的挽留,只是自嘲似得念叨了一句“丹陽都統魏濡墨,久聞威名。”
“慕雲知道?”
“商於二郡焚林千頃,河山失色,精甲飛灰,天下何人不知。”她如是說著,語氣卻有些失落“大人私事,下官不當僭越,究是上下有序,尊卑有別。大人寬心,此事,下官決計不會言於他人。”
“慕雲我……”
“大人!”她並沒有回頭,她不想看他那副為難的模樣,那隻會讓她更加的懊惱,她只是勒住了戰馬,頭也不回的說道“下官雖為大人部署,亦不應有此近稱,還望大人自端威儀!”
話一出口,唐慕雲便覺得有些不妥,但語出如覆水,她也收不回來,便草草的朝林霄行了個禮,匆匆離去了。
無端挨了一通脾氣的林霄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兀自站在原地想不通“慕雲平日雖是不苟言笑,卻易於相處,今日何故如此惱火?莫不是方才有何事得罪於她了?”
“也是,口中念着敵將也就罷了,恍惚中竟還把慕雲認作她了。”林霄苦笑了,依照唐慕雲的性子,遇得此事自然是不會有什麼好脾氣的。她是怪自己不肯提及,卻不知道,之所以不提與魏舒文恩怨,只是因為,他自己,也無從作答。
不知為何,那一剎的林霄胸中一痛,似乎感受到一股難以抵消的悲哀侵襲而來。他轉過身看着唐慕雲的背影時,鼻中微微酸楚。
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恍若昨日一般。
或許她永遠不會明白,那天他也是如此目送一位摯友,卻也在那時,註定了兩個人南轅北轍的命途,自此形同陌路,再難復刎頸之誼。
“是該找慕雲談談。”他如是想着,卻又不覺苦笑了一下,唐慕雲此刻正在氣頭上,今日再找上門去,豈不是自討沒趣。
“還是照她所說,回去見上雨棠一面吧。昨日悲歡喜怒,徒有悲添罷了……”
“屬下等恭迎將軍!”
朱門方開,林霄抖了抖袍上雪花,便提着刀大步邁下五台青石階。院中竹林,也似是在迎接他一般的,窸窸窣窣的搖晃了幾下,枝頭積雪紛落,彷彿城外的朔風也讓他一併帶了回來。
“哼!”雨棠哼了一聲,便將目光從大門外收了回來,氣鼓鼓的做到餐桌旁。
偌大一個別館,此刻只得雨棠一人孤零零的坐在桌邊,林霄不由心生愧疚,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兀自摘下虎盔放在一旁的梨木桌上。
虎盔上沾染的雪片散落桌案,他皺了皺眉頭,無奈手邊也無抹布可用,便不再理會那一片碎雪,走到飯桌前,拉開椅子坐下。
“還知道回來啦?”雨棠抬起眼瞼瞥了他一眼“衣甲粘霜也不曉得擦一擦。”
林霄卻是沒有理睬她,兀自舉箸夾菜。雨棠撇了撇嘴,便一筷將林霄的手打開,手中竹箸也掉在了桌案上。他拾起筷來瞪了她一眼“放肆。”
“你才放肆。”雨棠沒好氣的別過頭去“在軍營里整天凶神惡煞的,回來啊,還要板着一張冷臉,給自家妹妹臉色看。”
林霄有些無奈的坐直了身子,看來這頓飯也不是這麼好吃的“如此說來,倒是為兄不對咯?為兄不該將軍營之事帶回家中,給妹妹賠罪了。”
“罷了,看你還老大不樂意……”雨棠夾起一塊排骨塞到他碗裏“也不知道整天忙什麼,和唐慕雲兩個人跟做賊似的,小妹服!”
林霄早對她這脾氣習以為常,也只是笑笑“妹妹心好,就是牙尖嘴利。為兄分明是為國效命,竟說成是做賊,難聽。再者,要做賊,也得找宋剛不是?”
“哼。”雨棠舉起酒樽就貫了一口“不是么?世上本就只余你我兄妹二人,結果呢?我這做妹妹的一路風塵趕了回來,卻是白日裏不見兄長,夜裏也不見兄長,兄長自己說說,此般不是做賊,作甚?”
林霄將口中飯菜咽下,順了口氣,幽幽道“恐怕啊,過上幾日,是白天夜裏,都見不着咯。”
“兄長何處此言?”雨棠站了起來,緊緊攥着他的袍子追問“陛下還是治你罪了?可你手握重兵也不是治罪之機,莫不是有小人陷害兄長?”
“瞎猜,為兄何罪之有啊?再者,陛下聖明,即便有小人讒言?”林霄無奈的看了看雨棠“過幾日,為兄便要發兵,出蒼雪關掃北。”
“這冰天雪地,出兵作甚?”雨棠將碗筷往桌上一頓,罵到“你就不怕半道上就被凍死了?你說這南宮落雪,她也夠毒的,焚草木擄牛羊,一地鰥寡孤獨,途遺餓殍。秋守春戰,她真狠得下心她!此等歹毒折壽之事,她怎不自己去做?”
“都督還要備戰秦陽無暇分身,況且此策,乃為兄與慕雲所定,前日不過是為助都督搏陛下信任,方才借她之口道出……”
“這種歹毒的招數,虧你們想得出來。”雨棠回身指了指裏屋“人殿下天天盼夜夜盼,就盼着能和心上人見一面,這次你不見她也罷,竟還要帶兵到關外去?”
“呵。”林霄淡然的笑了笑“為兄如此,還不是為雨棠所累?”
“啊?”雨棠有些心虛的投目遠方“這……蒼天有眼,兄長造孽,與小妹何干?”
“先行合縱,再事橫強,莫不是雨棠的手筆?”
“讓兄長知道了?”她微微一愣,看都護大人也沒有責怪的意思,便擺出了一臉不屑的表情“什麼合縱橫強,小妹此舉乃是為國牟利,縱橫家者,不過傾國之力謀一己之志,豈能並論?”
“滿口歪理邪說。”林霄搖了搖頭“秦陽之亂作何應對,為兄還想聽聽雨棠的意思。”
說起正事,雨棠倒也收起了那副俏皮模樣,淡淡道“雨棠看得出,兄長有興兵之念,卻無助秦之意。”
“不錯。”林霄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有些發僵的雙臂“新軍方立,急求一戰,然我軍助秦無實利,伐秦而違綱義,任其亂而置之不理,則諸侯離心,關中沃土,再難為朝廷所用……”
“兄長多慮了。”雨棠笑吟吟的湊到他耳邊“兄長明日只需如此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