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朔雪華燈(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朔雪華燈(二)

雪落,風起。

她在漫天星辰中挑起一盞燈燈,藉著眼底光輝推開窗。

風雪湧進了屋內,她恍若未覺一般翹首顧盼,深深庭院中,只剩得一地蒼雪耀月。

庭院的另一側,炊煙不盡,火光明暗,在窗欞上映着一個身影,看起來,有些孤寂。孤笛一片,疑是枕邊夢囈,咫尺猶方聞。

“雨棠?”她輕喚了一聲,旁側的笛聲便連同那陣火光炊煙一道停了下來,只餘下滿園清靜,冷月清輝。

她躊躇了片刻,重新披好外袍走了出去。

此刻,雨棠心裏苦悶得猶如一罐老醋,孤獨的雙眼正沉默着,直勾勾的看着灶里火苗一明一暗,連自己兩頰被熏得黑一塊灰一塊也不知,讓人看了,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委屈。

高林軒輕輕擦了擦她的臉頰上的鍋黑“雨棠生氣了?”

“沒有。”雨棠側過頭去,躲閃着她的目光,卻被他她輕笑着托住兩腮“雨棠今日,不還寬慰姐姐么……”

話語剛到一半,便硬生生的哽在了喉中。在雨棠回過頭來的那一刻,眼眶中流光映動“他們都找到自己的姐姐了……可我的哥哥呢……”

高林軒猛然一愣,她此刻才想起,眼前這驚鴻絕艷,天縱奇才的女子,還是一個孩子。

是她平日的聰慧機敏,幹練可靠,俏皮開朗,洒脫豁達讓他們忘了,忘了她的年紀,忘了她那些平淡的訴求。讓她在背負了本不該由這個年紀的孩子去背負的責任,同時,也讓她承受了不該屬於她的孤獨。

“到底還是個孩子……”雨棠的超卓,不該成為他們薄待她的借口。她如是想着,只是,她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呢?

“我該怎麼做……”輕撫着雨棠滑膩的臉頰,她失去了語言。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寬慰雨棠。她更不想把這件事情告訴林霄。今天他來的時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他已經肩負了太多。

他本只是一營標統,想得最多的,不過是垂炳功揚,不辱門楣。如今卻擔起了威服四境,率賓歸王的中興大業。一面是袍澤親故的禍福榮辱,一面有君王社稷皇朝天下。

如今,他心中的惶恐,恐怕他自己也無法言狀。只得夙夜匪懈,枕戈待旦。她總得為他做些什麼。

“雨棠知道兄長忙…只是看不下姐姐你被他如此冷落……”雨棠撅着嘴爭辯了兩句,肩膀又垮了下去“罷了…說到底還是雨棠不懂事。”

“雨棠做的足夠好了。既然表哥軍務繁忙,就讓姐姐陪你好了。”她拉着雨棠的手柔聲問道“雨棠可有想去之處,明日姐姐陪你一道去。”

“雨棠想去平陽……”

“平陽?”高林軒看着她笑了起來“堯都距龍城不過五百餘里,順流而下一日便達,明日我與表哥知會一聲便是。”

雨棠看着她的笑臉,不由有些迷惑。堯都平陽,雨棠也說不出這麼一座古城到底有什麼可去的,只是史書中見了幾次,又聽南宮落雪提過。也許,只是為了觸摸那一磚一瓦所承載的歲月流年吧。

如是想着,她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還是不去了吧。兄長萬務纏身,雨棠怎好偷閑…”

“又不去了?”就在高林軒詫異的時候,雨棠突然打岔道“姐姐說兄長本非如此,兄長他…過去是什麼樣的?”

“他……”高林軒期艾了片刻,在雨棠熱切的目光下,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雨棠,其實在離開寧安的那天夜裏,我很後悔。”

雨棠不解“後悔?”

“嗯。”她垂下雙目,似是在回憶一般“起初,我聽到了他的聲音,那時,他站在城頭字字鏗鏘…我想着他披堅執銳的模樣奪門而出,那是從未有過的喜悅。”

雨棠點了點頭,她明白高林軒那時的心情。

可隨着她的訴說,雨棠才明白,自己,什麼也不懂。

兩年間,眼前這個女子戰戰而起,惶惶而歇,這七百個日日夜夜,她無時無刻不在祈求着能與他重逢。

那天,兵臨城下,金鼓鏗鏘之聲不絕於耳,持盾操矛者如黑雲般傾軋而上。而就是那個燭光撲朔,危機四伏的夜裏,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

他卻真的出現了…

她尋着他的聲音,跌跌撞撞,跑過深深庭院,穿過重門高閣,在城下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

那時,夜空被城外的大火染得熏紅,他頭頂着一輪弦月,皂衣玄甲,紅袍獵獵。

只不過一席話語,一隻羽箭。挺立的胸膛有如一座奇峰般的,將她的夢魘擋在了那裏。

那一刻,她是如此的驕傲。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在一旁,偷偷拭去眼角淚痕,鬆開早已捏得不成樣的衣角。

她說的出神了,輕輕呢喃了一句“如夢似幻…”

雨棠沒有答話,生怕將她從那夢幻般的美好中驚醒…

“而讓我後悔的,是得知舅舅戰死之後…”

他是如此的堅毅,即便眼中的悲切幾欲裂眶,他也不曾露出半分的軟弱。他又是勇武如斯,血染鵰翎,刃綻朱花。

她卻再也找不到那張熟悉的面容,只能看見他滿目凶光,神情扭曲,木然拭去了刀頭微涼的血跡。

眼前這個殘忍扭曲的宿將,還是她所熟悉的他嗎?

她很懊悔,她後悔知道那個纓蓋盔兜,袍遮鐵掩的人是他,那個馬蹄踏歌,血洗兵刃的甲士是他,那個心若鐵石,殺伐決斷的將軍是他……

比起這些,她更願意相信,那個風趣健談,機敏和善的表哥早已血灑疆場,再也不會回來。至少那樣,她在懷念他的時候,記憶中只會有他曾經的美好…可是,如今他回來了,卻毀了她所珍視的,有關於他的一切記憶…

“雨棠…姐姐不像你…”她喚了雨棠一聲,卻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般“我自幼便無甚膽氣…但我從未想過,表哥會讓我恐懼如斯……往日只要有他在,我什麼都不用害怕…可是…”

“姐姐……”雨棠見她越說情緒便越低落了幾分,便連忙拉了拉她的衣角“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她微微點頭道“早已看開了,在紫溪邊,我看到了不少,也聽到了許多。”

箭矢紛飛,血如落花。

鮮血自他的手臂上泊泊流淌着,為那襲紅袍染上了點點墨跡,他問她“林軒,你怕嗎?”

一別三年,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臉上帶着一如往昔的暖暖笑意,眼中卻是一片無助。她本是不願認他,可他卻聽着瀝瀝雨露,伴着噠噠馬蹄踏碎哀草,在將士們的哀嚎慟哭中,決然的留了下來。

潑得一腔英雄血,不負男兒六尺軀。

這是她常聽他說起的,她便同他一道,憧憬着那浴血關城奠江山的壯美。卻從沒有人告訴她,血染江山,竟是如此殘酷可怖的現實。那時,她才明白,是那些含雪宿風,刀影為伴,火光隨眠的日子,讓他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對於他來說,曾經的模樣,秉性,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來,是帶着那些將生死榮辱託付與他的將士們一起,活下來。

那天,她伏在馬背上,瑟瑟發抖。

他並不知道她的恐懼,只是用自己的袍子,裹在了她的身上,用自己傷痕纍纍,疲憊不堪的身軀,替她遮風擋雨。

大雨滂沱,戰馬倒下了,疲憊的將軍也倒下了,他卻在落馬的那一刻,依然死死攬着她。她終於想起,是眼前這個絲毫看不出往日的人,拿着書卷,之乎者也的給她講着那些朦朧、遙遠的故事;在每年的端陽,帶着她穿過寧安的大街小巷……

她終於明白了,她所懷念的不是那漫天璀璨的煙火,也不是軟粘的糯米和甘香的紅棗,亦不是他為她講述的、那些遠隔千年的往事,甚至不是那段無憂無邪的歲月。

她伏在他的胸口,哭得很傷心。

她想念的,只是他披着煙華鏈光扣動房門的輕響,她緬懷的,不過是他在講述時那故作嚴肅的神情,她不肯忘記的,僅僅只是他看着自己開心時,不經意中,流露出的微笑。

對於她來說,他如今的模樣,也不再重要了。血飾袍裳也罷,陰狠寡言也罷,他始終還是當年的模樣。待她一如往日,甚至不肯在她面前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

……

寒江哀草,月滿長空,池水映動,溪亭素裹。

長亭內,一雙眸子映出了泥路中朦朧的火苗。

“這便是嫉妒的滋味么?”他看着溪水中的倒影,自嘲的笑了笑。藉著月光,透過眼底濛霧掌中茗煙,依稀可以看出他的眉目來。

乍一看,水中的他,似是對這一盞清茶十分滿意一般的,唇角還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可細看之下,他的兩腮正因切齒而微微鼓起,灼灼雙目中,掩不住憤懣與不甘。

他本以為自己是個淡薄的人,可這種情緒卻是真正切切的,就在他一如既往的坐在溪邊沉思的時候,在他不可能欺騙自己的時候,把這種情緒刻在了臉上。

他像是在等什麼人,就那樣獃獃的坐在亭子裏,側目看着水中的自己,就連手中的茶水也不曾抿過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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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浸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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