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如今東西都燒沒了,說與不說,有差別嗎?」李公公眉目依然含笑,他打主子六歲起開始貼身伺候,後來那些年,與元奉平也是極熟悉的,自然,與年少時的白映秋也不陌生。
他走上前,伸手看似親熱,實則帶着冷嘲地摸過白映秋鬢旁的霜發,唉了口氣,嘆道:「侯爺,你這頭髮再白下去,只怕與奴才有得比拚了!要是不想與奴才一樣早生華髮,就早日找到元大人吧!別說我沒給過侯爺忠告,金陵的這一把火,把咱們皇上最後的耐心給燒光了。」
小時候,只見過兩次,元潤玉就覺得這塊白玉龍紋佩極美,如今長大了,見識的東西多了,不止覺得這塊紋佩好看,更知道它的珍貴與價值不菲。
忙過了一上午,終於得了片刻歇息的功夫,元潤玉回到自己屋裏,心血來潮地取出在與她爹分別之際,交予她的羊脂玉佩,坐在窗前的長榻上,低着頭,細細地撫過精美的雕刻紋路,以及幾處沁進玉紋里,再拭擦不去的血痕,經過歲月的沉澱,血的顏色變得黝暗,看起來就像是白玉的原本質地,渾然天成般,不似當年的觸目驚心。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花,一束束迤邐進屋內,映亮了元潤玉背對窗戶的身影,以及她手裏的玉佩。
驀然間,她察覺有一絲不對勁之處,一手托住玉佩,另一手調動角度,最後,收攏幾根手指,吃驚地發現烙在玉佩上的暗印,竟是一個血手痕!
這些年,因為兒時被夫人殷切叮嚀,要她將玉佩收妥,不輕易示於人前,再加上她雖然擁有一間獨屋,但是,府里的丫鬟廝仆經常往來向她稟報請示,所以,這些年,除非是夜深人靜,太想念她爹了,要不然,她甚少將玉佩取出來,往昔夜裏趁着燭火看不仔細,白日裏一見,卻是清清楚楚。
玉佩上的暗痕是血,這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事情,而且,這血是她爹的,那日,她爹受了傷……她爹為何受了傷?!
元潤玉越想,越覺得記憶變得模糊,她看着血手印,一直努力苦思她爹是為何會流那麼多血,她一直記得,是她爹喜歡雕刻石頭,那一天不小心被刻刀給傷了手……
是了,她爹割傷了手,流了不少血,她只是想不透,爹一直很珍惜這一塊玉佩,怎麼可能會以流血的手緊握住它不放,讓它留下血印呢?
「娘不是爹最喜歡的人嗎?」
元潤玉記得大概是自己六歲的時候,他們一家仍在京城,一夜,她從惡夢中醒來,哭着要討爹,娘進來哄她再睡,說那一夜爹與皇上有要事商量,宿在了宮裏,讓人回來傳話,說明天下朝之後,會早點回來陪她,她不依不饒,說娘不是爹最喜歡的人嗎?為什麼爹老是喜歡留在宮裏,不回來陪娘呢?
「你爹當然是最喜歡我啊!」她的娘親,蘇采葛,那年正是她這般年紀,一邊抱着哄她,嬌美的臉蛋上漾着笑,從小就是她外公掌上明珠,被寵着長大,笑起來時,有幾分孩子氣的天真。
「玉兒,娘從來就不懷疑,知道你爹心裏是喜歡我的,可是,在他心裏,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你爹認識那個人比我早,為了讓那個人坐上那把椅子,他可以不惜滿手鮮血,為那個人殺開一條血路,你爹常說,他期盼那個人可以許天下蒼生一個盛世,身為你爹的妻子,對於自己的夫君有如此偉志,怎麼可能不全力支持呢?玉兒,無論日後的情勢如何發展,你要記着,娘今生今世最感激老天爺的事情,就是與你爹結為連理,從相識便得他疼寵至今,無憾了。」
無憾了——
只可惜,她娘死去時,來不及告訴她外公這句話,以致於後來她外公恨透了她爹,總以為她娘嫁給她爹,是不幸的源頭。
小時候的元潤玉懵懂,後來才知道那個能許天下蒼生一個盛世的人,是她總喊作「雲叔叔」的人,及至後來她爹被雲叔叔貶至金陵,爹都仍舊十分珍視這個玉佩,就連她也都只肯給看過兩回,為什麼……那天爹受傷的時候,會把這塊玉佩給緊握在手裏,把它給弄污了呢?
那一日,知道藏澈把宅院給燒了,在她心裏,竟然沒有半點違逆,是不是在她心裏,也覺得事有蹊蹺,卻不知道從何疑起呢?
就在元潤玉百思不得其解,想到了那一封爹留下的書信,起身想取出來看的時候,小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總管。」小喜端着一個錦托進門,正好看見元潤玉把手裏的東西塞到一隻引枕下,「小總管可是有掖了什麼好東西,不給小喜知道?」
「沒事,不過一樣老東西,沒什麼好見人的。」元潤玉起身,看見小喜手裏的錦托上承着幾張帖子,「這是今天送進府的全部帖子?」
「是。」小喜將錦托放到桌上。
一直以來因為沈晚芽信任元潤玉,所以,無論是拜帖或是請柬,送進『宸虎園』之後都會讓元潤玉先代篩一次,把一些無關緊要的挑起來,以委婉的帖子回了,餘下的再呈交上去,自然,在元潤玉接下這份差事之前,沈晚芽對她解說過其中的要領,間接的讓她更了解生意上各家商號的利害關係。
「這是……」元潤玉取起一張壽帖,被帖子上『京盛堂』的紋徽給吸引住目光;從金陵回來之後,她就不敢讓自己再去想那一天的事情,總以為從今之後只要再不看見,就會淡忘了,卻不料在看見這一張請帖時,只是見到屬於那個人的紋徽,她的心就像是被燙到般,痛了一下。
「是給少爺的!」小喜湊過來說道:「門房收到的時候,也覺得奇怪,我去取的時候,還提了一下,說我們與『京盛堂』素來沒有交往,不知道是誰的壽辰,竟然會送帖子過來?而且,還是給少爺的!」
「我知道了,這事我看着辦。」元潤玉擱下帖子,轉身對小喜問道:「小喜,你爹的病情好些了嗎?你爹病了足有兩個月了吧?」
「是啊!」小喜苦笑,最後再笑不出來,眼眶微微泛紅,「從過年後就不見好轉,如果不是小總管讓夫人給我加身銀,又給了我不少幫忙,只怕我娘和我弟弟都要去當乞丐討錢做買葯金了!」
元潤玉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訴我,我手邊還有一點積蓄,眼下用不着,你先拿回去給你娘,再不夠……總能想到辦法的,我再給你想想法子。」
「嗯。」小喜點頭,想再扯開笑,看起來卻像是扭曲一般,像是一彎哭泣的弧度,「小總管,謝謝你,你做人真好,難怪夫人那麼喜歡你,還有少爺也是……如果我能是你該多好?可是,不可能的,對不對?瞧我在說什麼傻話?可是,小總管,我真羨慕你,真羨慕……」
五日後——
花舍客棧——
「滾出去!」
蘇染塵不敢相信,元宵那夜將整個廟市搞得一塌糊塗的問驚鴻與元潤玉竟然還有臉踏進他們『京盛堂』的地界,更別說今天是陳嫂的六十大壽,他好不容易花心思把整個『花舍客棧』給打點得有模有樣,美酒好菜一應俱全,就是想給陳嫂一個開開心心,永生難忘的六十生辰。
沒想到……敢情他們還想再來毀他心血一次?!蘇染塵決定防患於未然,在他們踏進『花舍客棧』的第一時間,就站在門口打算把人給攆回去。
今天若不是元潤玉頗感興趣,表示想過來看看,問驚鴻是根本不想赴約的,他看着蘇染塵那一張如無瑕美玉刻成的俊顏,想如果不是自己親身與這個人打過一場,很難想像這個人的武功修為可以如此之高。
他怕蘇染塵一個動起手會傷到元潤玉,不動聲色地挪動步伐,將元潤玉給護擋在身後,沒能見到被他護在身後的人,一直想要探出頭來看仔細。
起初,元潤玉只是微訝,以往只是聽說『京盛堂』有個姿容如謫仙,脾氣直比夜叉的蘇染塵,卻沒料到他竟然可以惡劣到當眾趕客人?!那天是夜裏,這人又退在藏澈身後,她專心在與藏澈交手,沒有留意,而今天,當她看清楚蘇染塵在白日裏的絕美俊顏,則是愣得半晌回不過神。
自從她不小心大鬧元宵之後,對『京盛堂』可謂是印象深刻,自然對於一些關於『京盛堂』的事情,比以往都留意許多,所以,她知道藏澈有一眾相陪長大的兄弟,其中,最為世人所熟知的,就是桑梓、屠封雲,以及遠比他們小上幾歲,最得藏澈疼愛的蘇染塵。
關於他們的一些生平,她多少耳聞過,只是,如今看清那張臉……讓她忍不住拉着問驚鴻的袍袖,想要他讓開些,好教她看得更清楚。
像,太像了——
「蘇小胖,來者是客。」
就在這時,桑梓一邊對着前來祝賀的客人回敬,一邊穿過人群走到蘇染塵身邊,拉住了他,沒讓他對元潤玉他們再有不客氣的舉動。
蘇染塵任由桑梓握住臂膀,卻是沒好氣地哼哼了兩聲,道:「他們不是,我沒發帖邀請他們。」
「帖子我有給,所以,他們是客人沒錯。」雷舒眉早就看見問驚鴻,或者該說,她從第一個客人進來,目光就一直沒離開過門口,就是為等他前來,雖然沒想到他竟然會攜他家小總管同行,不過,帶人一起來了,總比忽略她的請帖,沒有現身得好。
她一張清麗臉蛋從大堆賀客里探出來,先是對着問驚鴻燦爛一笑,然後很乾脆地擋在蘇染塵面前,對着問驚鴻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快請!我沒想到你會願意過來,還有元小總管,歡迎歡迎,今天主桌有陳嫂擔任大廚,她老人家的手藝堪稱天仙美味,絕對讓你們不虛此行……蘇小胖,你別擋路,讓我們過去。」
雷舒眉回頭硬是把蘇染塵給推到一邊,挪開了一條路給問驚鴻與元潤玉通過,直到她領着他們的身影沒入人群之間,蘇染塵先是靜默半晌,俊美的眼眉透出沉思,隨即像是被雷打到般恍然大悟,指着雷舒眉他們已經不見的背影,看着桑梓,失聲道:「眉丫頭她……小痞子?!」
「你也覺得很像,對不對?」桑梓微笑點頭,拍拍蘇染塵的背,道:「好了,眉丫頭不是一個沒主意的人,蘇小胖,你就別忙了,你難道忘記今天陳嫂身為壽星,卻堅持要親自為主桌上菜的原因?」
蘇染塵聞言一頓,面色微凝地盯着桑梓,道:「我記得,是為了她老人家已經許久不見,想得心肝兒都疼的藏澈大總管!真是的,這幾天待在陳嫂身邊,看着她明明擔心,卻一句不吭的模樣我就難受,你們都已經從金陵回來大半個月了,瑤官卻還不回『雷鳴山莊』,一直宿在蓮惜姑娘那兒,連這兒也沒來露面過半回,我才不信他會對蓮惜姑娘有情意,就此耽溺在溫柔鄉里了!要不,從她還是十三歲的小清倌的時候,就該贖人家回去,不會到現在人家都是京城第一花魁才忽然開竅,阿梓,你老實說,最近關於瑤官的行事,蜚短流長不少,他到底想做什麼?他與『至誠齋』之間,不可能……」
「你問這些,我怎麼知道?蘇小胖,你要想弄明白,就自個兒去問他,瞧,說人人到,瑤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