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沈晚芽看着她大聲嚷嚷,只是定定地瞅着她,沒動聲色。
“春兒!”這時,就近在看顧幾個幼小孩子的老嬤嬤被春兒的聲音驚動,急忙過來把她給拉走,一邊離開,還一邊回頭對沈晚芽賠不是,“你這孩子是在胡說些什麼!”
是虛偽嗎?沈晚芽看着老嬤嬤捂着春兒的嘴,不再讓這孩子胡說,她在心裏苦笑了聲,心想也對,那也是一個說法。
不過,在她心裏倒寧可叫它做“委曲求全”,像她們這樣沒爹沒娘的孩子要能活下去,能越早知道這道理越好。
只是被春兒這一鬧,原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這時,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後進院裏走出來,是背着診病藥箱的姬千日。
“芽夫人。”姬千日也見到她,上前頷首招呼道。
“嗯。”沈晚芽笑着點頭,“姬大夫,來給孩子看病啊?”
“對,這幾天堂里的孩子們陸續傳出感染風寒,我來給孩子們診治,順便教他們該如何照顧,以及把感染風寒的孩子們隔離到另一個房間去,盡量別讓他們與健康的孩子在一起,才不會又有更多人被傳染了。”
“做得很好,姬大夫,把這些孩子們交給你,爺和我就能放心了。”沈晚芽看着姬千日俊儒的臉龐,想起了那一日,他見了她什麼都沒多問,只交給她一副藥包,說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了,就可以不會有後患。
從那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有了默契,只是這份默契就只會擱在他們心裏,不會對任何人透露提起。
“應當的,這都是千日分內的事。對了,鳳姨娘這幾天一直來追問我,說芽夫人一直不見喜,我一直逃避沒回她,就怕……”說著,姬千日泛起苦笑,“不知夫人你可有主意?”
聞言,沈晚芽斂眸輕嘆了口氣,沒想到這一年裏,鳳姨在她面前從未提起過生子的事,竟然是跑去向姬千日追問了。
半晌,她拾起眸,直視着眼前的姬千日,“我一向容易畏寒,這是園子裏大伙兒都知道的事,想來這種冰寒的體質應該是不太容易懷上身孕,姬大夫,你說是嗎?”
“是。”他點頭,“芽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就不打擾夫人,葯館裏還有事情要忙,我就先告退了。”
“嗯,姬大夫慢走。”
沈晚芽目送他離去,回頭看着嘻鬧的孩子們,卻再也沒好心情跟孩子們玩耍,決定回去,就近召來了一位看顧嬤嬤,要她代為向尤大娘知會一聲,說她有事要趕着回園裏,就不便親自向她道別了。
這日夜晚,或許是因為去了育兒堂,也或許是被春兒的話給觸動了心裏的感傷,沈晚芽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還在老衚衕里,跟秦爺爺他們祖孫一起生活的時候,有一天半夜,她睡不着,於是走到了小天井裏看月亮,圓月正當空,把小小的院子裏照得十分明亮。
她抬頭看着夜空,沒有注意到秦爺爺也跟着她一塊兒出來。
“丫頭。”秦爺爺走到她的身旁,這兩日雖然病情有見好,但是,拄着拐杖的手還是顫得厲害,“看着頭頂上的這片天,你想到了什麼?”
她沉默不語地看着身畔的長輩,搖了搖頭。
“是嗎?沒想什麼嗎?當一個人仰望着天,卻什麼也不想的時候,只有兩種可能,那就是這個人什麼都有了,所以不求,也可能一無所有了,害怕得不敢再向老天爺祈求任何心愿,芽兒,你是屬於哪一種呢?”
“也有可能是這個人很知足啊!”她偏首微笑,很快地接口,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後者。
“對,也有可能是知足,所以不忮不求。”秦爺爺呵笑了起來,“芽兒,你的反應很快,這很好,幾個孩子裏頭,我最不擔心你,可是有時候瞧着你,又忍不住要覺得心疼。”
“芽兒很好啊!爺爺,我沒事。”她笑着說道。
秦爺爺聽了她的話只是笑,讓她扶着到門前的長凳坐下,而她也跟着一起坐下來,在銀色的月輪之下,她白皙剔透的肌膚彷彿也在散發著光亮。
“很好嗎?一個很好的人,會因為吃到那糖的味道,吐得差點暈死過去嗎?”
老人家見她沉默不語,頓了好半晌,才看着她問道:“如果,老天爺賞你一個能夠實現的心愿,你想要什麼?”
“我才不信有老天爺。”她搖了搖頭,絲毫沒有遲疑地回答道:“如果真有老天爺,它也一定是最壞心的大壞蛋,我才不信它會有那種好心腸,會實現我的心愿!”
“芽兒啊!不要說那種話,老天爺是很公平的,它只是……”秦爺爺頓了一頓,看着她認真的神情,最後改口道:“好好好,不提老天爺,就當做是咱們在扯淡,說說,你現在最想要什麼?想要成堆的金銀,還是好吃的食物?還是要漂亮的衣裳呢?”
“那些我都不要。”
“那不然你想要什麼?”
她別開視線,像是要穿透屋牆般,看着很遙遠的地方,忍了很久,才終於將忍得很痛苦的眼淚給逼了回去,一直過了許久,她才終於出了聲,悶悶回答秦爺爺的問題。
“回家,我想回家。”
隨着天候漸暖,厚重的衣衫漸漸穿不住了,這兩日,春暖花開,沈晚芽領着萱香和幾名婢女整理衣箱,把一些春天要穿的紗麻衣衫給取出來,然後吩咐把要收的冬衣都再洗過一次,一定要晒乾熨整了才可以收拾進去。
“芽夫人,就這些了嗎?”
萱香如今的身份已經是大丫鬟了,說起話來特別有架勢,指揮手下的人做事,頗有幾分沈晚芽當年的味道。
“對,我怕接下來天候還會轉涼,所以我和爺的冬衣都還留了幾件,暫時就那些了。”沈晚芽晾晾手,“都出去吧!”
“是。”萱香代答,領着幾名婢女把收拾好的衣箱給抬出去。
在眾人離去之後,房裏忽然一片寂靜,沈晚芽環視着她與問守陽的房間,想起了那一日,他就是在這房裏強奪了她清白的身子,逼她成為他的妾室,一切的一切,她都仍記得十分清楚。
怎麼可能輕易就釋懷了呢?她在心裏泛起苦笑。
不,她沒有釋懷,更沒有原諒,她可以平平靜靜與問守陽過日子,但不代表已經接受了他的一切作為。
到了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過得很認命,又或者說,身為一個女人,一個在身份上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女人,沒有不認命的權力。
如果,這女人還想過着安穩日子的話,就要認命不可。
她輕嘆息了聲,伸手要合上櫃門時,眼角餘光看見了角落的一個箱子,剛才在整理時沒留心到它,她看着箱盒上的雕刻紋路,很明顯就是女子會用的東西,但卻不屬於她。
一瞬間,她想起了一個女人的名字,范柔藍。
沈晚芽怔怔地看着那隻箱子好半晌,終於忍不住朝着箱子伸出手……
當問守陽一路風塵僕僕趕回“宸虎園”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他沒見到沈晚芽出來迎接,當他走進書房時,看見了她倦極卧睡在長榻上,手邊散了幾本賬冊,以及她自己所做的筆記本子。
他走到長榻前,沉靜地瞅視着她的睡顏,想到剛才在京里總號聽葉蓮舟跟他說的話,說她不愧是當初的萬能小總管,才不過短短的時間,算盤從勉強會用,到現在幾乎比幾十年的老手更快。
還有她也用了最短的時間學會了看賬,而在這之外,令他們最感到訝異的是,她會說的語言種類比外人想像中更多,通常一種話只要跟着學三個月,她就可以說上八九分,這門功夫在談生意上,給“雲揚號”帶來很大的好處,是他們一開始始料未及的。
而這消息一傳開,越來越多外族商人來了指名要跟“雲揚號”做生意,因為直接與沈晚芽談生意,比被牙人從中再抽一手來得有賺頭。
只是這一切,問守陽並不意外,他在一開始就已經料想到了,所以,對於沈晚芽的能耐,他才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
“唔……”
她在睡夢之中發出嚶嚀聲,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穩,挪動了下身子,將原本半曲的雙腿再抬高了些,整個人只差沒抱成一顆圓球。
這一瞬間,他琥眸沉了一沉,她怎麼又睡成這副德性?
在她的身上明明已經蓋了一件外衣,今兒個的天候也不很冷,她卻打了幾個哆嗦,儼然睡在冰窖里一樣。
問守陽想起先前有一日鳳姨特地來找他說話,說去問姬大夫為什麼芽兒一直不見喜,大夫回說是因為容易畏寒的身子,原本底子就很虛,胎兒當然不容易着床,所以商量着要買大堆的補品,回來給她補身子。
對於沈晚芽沒見喜的事,他沒上過心,他們成親未滿一年,她也還年輕,要生下孩子只是遲早的事情。
但是,如果那一堆補品能夠讓她不再畏寒,錢倒也就花得划算了!
這時,沈晚芽又挪動了下身子,感覺好像有人在瞅視着她,讓她慢慢地蘇醒了過來,美眸迷濛地眨了眨。
問守陽見到她的動靜,像是心虛般從她的身上挪開目光,卻在同時,看見置架上因為夕陽的照映而閃過一抹光亮,他定睛瞧着那發出光亮的物體,對他而言,那東西再眼熟不過了。
那是一面以琉璃鑲嵌住的綉畫,畫上綉着並蒂蓮花,那是當年他的未過門的妻子范柔藍一針一線細心為他綉上的。
他明明將這綉屏給收在房內的柜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沈晚芽清醒時,見到的就是他怔愣地瞅着那面畫屏的嚴肅表情,她輕咳了聲,在他的身後開口道:“是我拿出來的。我今兒個在整理東西的時候,看見了這個綉屏,覺得這綉上的畫真好看,不想它一直被封存在柜子裏,就把它拿出來陳列,好讓更多人看到這絕妙的手藝,你覺得呢?”
“你決定就好,我沒意見。”他轉眸看着她曲起纖臂撐起半身,白凈的嬌顏有着初睡醒的迷濛憨懶,別是一種風情。
“我怕你覺得心疼,你不會嗎?”
問守陽從她的話里聽出了挑釁的意味,果然她是故意要把綉屏給拿出來展示,他在心裏冷笑了聲,不想上她的當。
“只要你不介意天天瞧着它,我就不心疼。”
這回答令沈晚芽愣了一愣,心想他果然還是比她狡猾,不過,她不介意天天瞧着這幅並蒂蓮刺繡,因為,他問守陽與她而言,不夠重要到會讓她看着這綉面覺得嫉妒!
不過,她沒再回答他,笑笑地別開眸光,不想再與他針鋒相對……
入夜,萬籟俱寂。
但是在問瀋陽與沈晚芽的寢房裏卻瀰漫著一種很詭異、幾近緊張的氣氛,不過,並非是因為今天稍早之前綉屏被她拿出來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其實跟你睡在同一張床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問守陽低沉的嗓音之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