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但是,她也同時猜測着,倘若雷宸飛知道了這件事情會有什麼反應,她想,他應該能看得更長遠,知道如果“日盛升”倒下,“京盛堂”可以從中得到什麼利益,就要即早做準備,等着把這塊大餅給吃下來。
但沒那麼簡單!不知怎地,她覺得雷宸飛會告訴她,說朝廷要抄“日升盛”的內情,絕對不若外人猜想得那般簡單!
她將這想法告訴李伯韜,只見這位長輩露出微笑,說難怪他們爺會誇她聰明,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表示,最後他們決定要靜觀其變。
“是,夫人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了,”幾位掌柜點頭,雖然還是不習慣要聽一個女人的命令行事,但藏晴的靈敏倒是令他們耳目一新。
“還有,”藏晴提這話頭時,微笑地與身旁的李伯韜相視一眼,“昨天我與李大掌柜商量過,以往年關之時,各地分號的掌柜們要回京來稟報一年的應收於經營狀況,不過今年的情況不同以往,我想把各掌柜回京的時間從年前改為年後,讓他們先把這一年經手的賬目送回京城就好,我和大掌柜的意思是,越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越不能給人乘虛而入的機會,聽清楚了嗎?”
“是。”掌柜們點頭。
“另外,今年年初的一場大火,雖然造成咱們不小的損失,不過,看在弟兄們勞苦功高的份上,每個人除了原有的分銀和身股之外,我決定要加個紅包,至於數目多少,我只能說足夠給大伙兒過個好年,而能不能是個肥年,就要看接下來,在年關結算之前的兩個月弟兄們的表現了,看大伙兒只想過個好年,還是肥年,就由他們自個兒決定了。”
“是,夫人的交代,我們絕對句句帶到。”幾位掌柜微笑回道。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對於辛勤努力能有額外回報,當然可以讓人更加賣力。
“那好,如果沒事要說的話,就都下去辦事吧!”說完,她對着李伯韜點點頭,示意他也可以離去了。
“是,那老夫告退,夫人歇息吧!”李伯韜拱手告退,跟着幾名同僚一起離開議事廳。
這時,被藏晴召來的祥清就站在門外候着,見到幾位掌柜離去,頷首相送,直到他們都遠離之後,才走進議事廳里。
藏晴見他到來,泛起一抹淺笑,“你來了,宸爺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說著,祥清笑得苦澀。
“嗯。”對於他的答覆,藏晴早就能夠料想,但是她仍舊不放心要問,只要消息不是壞的,她就要覺得慶幸了。“祥清。”
“奴才在。”
“有些事我想問你,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
“夫人儘管問,只要祥清能說的,絕對知無不言。”
“不,我要你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也要說。”說完,她看見他臉上泛過為難的神情,但她當做沒瞧見,揚手比了個位置,要他坐下。
祥清畢竟沉穩老練,很快就恢復平素的鎮靜,在藏晴所指示的位置上落座,看着她也跟着轉身揀了張對面的椅子坐下。
“夫人想要知道什麼事情?”他問。
“我要知道他的過去,請把宸爺的過去告訴我,什麼都要說,我要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她澄澈的美眸直視着他,在那雙瞳眸深處里有着哀傷,也有着從今以後不再回頭的堅決,“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即使知道不會得到任何響應,但是,藏晴每天晚上都會對她的夫君說話,有時侯是抱着他,有時是為他拭身梳發,喂他含山參片以及米油,最後再讓他含保命藥丸,讓藥丸在他的嘴裏逐漸津化。
白日有祥清照看,晚上則由她照料,她要讓自己的夫君一日如常,對她而言,他只是睡了,只是這一覺睡得此別人更長沉罷了!
“對不起,今天來遲了些,沒教宸爺等得不耐煩吧!”她坐上床榻,讓他的頭枕在腿上,笑視着他的目光十分柔軟,纖細的指尖繼續梳順着他的黑髮,“因為今天我問了祥清一些事情,所以才耽擱了,你想知道我問了他什麼嗎?我問了關於你的過去,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什麼都說了。”
話才說箸,藏晴的眼眶已經染上一圈薄紅,她想起了祥清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像刀刃般割剜着她的心。
祥清說,他的爺自懂事以來,觸目所及的一切,就是鬥爭。
若說曾有過的一段安穩日子,大概就是孩提時與他娘親的一段孺慕,那時候,祥清在雷家大房裏做事,對於那一段過去並不是太清楚,但是,他很早就耳聞雷宸飛的名字,對二房裏這個從小就聰明靈活的孩子印象深刻。
在充滿猜疑與鬥爭中長大的他,雖是十四歲的稚齡,甫一出手就撼動了整個雷氏一門。沒有人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但是讓二房所經營的商號拿到一筆上萬兩的大生意,在當時的雷家,這是筆不小的數目。
從此,他在爹親的面前就有了地位與分量,卻也從此涉入了鬥爭之中,幾次險些喪命,可是,與他為敵,往往倒下的一方都是敵人。
起初是三房,後來是四房,最後,則是祥清的主子。
“奴才永遠都忘不掉,當年在太老爺的靈堂前,見到了二房的這位小少爺,那年少的模樣十分好看,卻已經有了殺紅眼的狠勁,他給大老爺上完丁香,走到奴才面前,問我說:‘他們明知道贏不過我,為什麼就是不肯死心呢?”說完之後,他露出了無奈的笑,對我說,他缺個可以服侍周到的奴僕,在雷家所有的家奴里,他最中意我的細心和冷靜,如果我不想死,就跟着他走,因為他料定了他爹絕對不會放過我們這些對主子忠心的奴才。”
最後,他料對了,他爹用了各種名目將其他三房裏的一些重要手下逼上絕路,唯獨不敢碰這小兒子收留的祥清。
因為,一次接着一次,隨着雷宸飛的手段越玩越高招,人們對他的忌憚也越來越深,最後,就連他的親生父親也開始遠離這個小兒子,罔顧自己的勝利全拜這兒子所賜,他挑唆大兒子與自己的弟弟為敵,自己好作壁上觀。
祥清回憶,當年他的爺不過才十七歲,雖然聰明,雖然懂得手段,但是不能明白為何原本與自己站在一起的爹親與大哥要害他,但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們都已經敗在自己的手下。
不過,二房老爺卻是死在自己的大兒子之手,因為想將繼承人之位給外頭小妾所懷的骨肉而被下毒謀殺,從未想過要自己爹親性命的雷宸飛為此大怒,將自己的親哥哥逼上絕路。
但他卻因為被爹親喂下的毒,差點丟了命!
為了要治那毒,爺整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好幾次就要丟了命,一日午後大雨,奴才端湯藥進屋裏,見爺已經可以下床,他站在屋裏看等外頭的大雨,對奴才笑着說:“就剩咱們主僕兩人了,祥清,我不要繼續住在這宅子裏,這裏的冤魂太多,怨氣太重,這屋子裏飄散的血味教人作嘔,我要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再回來。”後來,爺就建了“雷鳴山莊”,從此沒再回去那宅院半步。
從那日之後,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沒再信過任何人,從此以後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也因為爹親所喂下的劇毒,一直痛苦到了今天!
“那些日子,你是怎麼撐過來的呢?那日,你對我說自己好累,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是你從未對人吐露過的真心話,為了不要被打垮,你一定是撐得很辛苦吧!”她的指尖輕順着他的眉,泛在唇畔的笑意淡淡的,“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在身邊,一定會覺得孤單無助吧?”
她想起了那日,他像是要強調一般,說他有相信的人,有喜歡的東西,亟欲向她證明,告訴她自己並不是一個可憐之人。
只是,他所說相信的人是她,所說喜歡的東西是她親手做的赤小豆糕,他所說的話分外令她感到心酸與自責。
“我曾經說過你很可憐,那話聽在你的心裏,一定很難受吧!”她傾首輕貼着他的臉頰,感覺着屬於他的溫度,眼淚也不自禁地滑落下來,“你是可憐,宸爺,你是真的可憐啊!可是,怎麼我當時就不在你這個可憐人身邊呢?怎麼我不能在那個時候陪着你呢?”
最後幾句話,伴隨着她的眼淚低喊了出來,再也無法壓抑的淚水就像是雨滴般落在他的臉頰上。
“經歷過那麼多痛苦的事情,你是累了,真的是累了!就睡會兒吧!等你睡夠了,要記得醒過來,一定……一定要記得醒過來,知道嗎?”她哽咽呢喃,輕輕地在他的唇上烙下一吻。
雷宸飛倒下,就像是支撐着「京盛堂」的天傾頹了,幾個原本就虎視眈眈的客人見機不可失,聯合同業來趁機要價,其中,以經營藥材生意的高春和周守最為貪心,一開口就是要把「京盛堂」的進價提高至兩倍,要不,他們已經與其他幾個同行說好了,從今以後不再將所生產的藥材賣給「京盛堂」。
藥材在「京盛堂」生意裏頭佔了不小得收入,他們從南方收購藥材,可以高價賣到西北方去,一直以來因為貨源穩定,質量又好,所以買家不少,是門賺錢的生意。
但是,如果真如高春和周守他們的要求,將進價提高至兩倍,不只蝕掉「京盛堂」的利潤,她也不以為答應了他們一次之後,不會再有第二次。
藏晴坐在首位上,面對着坐在眼前的高春周守二人,看他們滿臉的勢在必得,她逼自己要冷靜,逼自己回想在這種狀況之下,如果自己是雷宸飛,他會如何應對進退呢?
「你們以為我夫君一手建立的‘京盛堂」,會是一個只要他倒下了,就無以為繼的三流商號嗎?如果你們心裏真是這個想法,未免就太小覷他了。」最後她決定了不與他們客氣。
「雷夫人說這點,言重了。」高春拱手代同伴答道,心想她不過一個女人家,說這話不過是虛張聲勢。
「我說這點沒什麼意思,不過就是想提醒二位,凡是適可而止,要真鬧到雙方最後撕破了臉,損失最大的一方絕對不會是我‘京盛堂」。」
「雷夫人當真就如此肯定?」
「我不該嗎?」她勾起一抹明媚至極的微笑,「要是二位不信,咱們可以走着瞧,但最後別怪我沒先提醒過你們。」
「雷夫人,既然咱們之間達不成共識,那就後會有期了。」
「不送。」她泛起冷笑,嬌嗓淡薄。
在高春與周守二人負氣離去之後,藏晴站起身,望着他們遠離的背影,好半晌默不作聲。
「夫人,這事……?!」祥清在一旁不由得憂慮。
「叫元清朗來見我!有些事情明來不行,咱們暗裏來。」她澄澈的美眸直視着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門牆之後,忍不住冷笑了聲,「如果不吃下這些人,難道真等着被他們給吃了不成?」
「是,奴才這就去辦。」祥清躬身領命,臉上泛着欣慰的微笑,「爺不愧是爺,沒看錯夫人。」
聞言,藏晴側眸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我還以為自己這輩子沒機會從你祥清嘴裏聽到讚揚的話呢!」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共同所為之人,所以在這一刻他們可以拋開過往的嫌隙,一起對付敵人,在他們心裏有相同的念頭,那就是不允他們所為之人半輩子的苦心,在這時候白費了!
泉室里,熱氣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