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9
何念衾帶着何夫人匆匆離開何家,留下一屋子的狼藉,傭人都不敢過來收拾,只看着向來溫順少語的大小姐發了瘋一般跟老夫人大吵一架,接着坐在飯廳里大哭。
何歡覺得她大概是真的要瘋了。
憑何夫人平時的為人,她猜得到父母的事情不會跟喬家真有直接關係,可她猜不到真相這樣殘忍。難怪何衾生從來不在她面前多提父母的過世,難怪他連母親的親人都讓她不要去找,難怪他總說大人的世界太複雜。
複雜到她根本參不透。
她從來不想承認這個地方是她的家,可她偏偏姓何,她在這個地方長大,她得喊何夫人一聲“奶奶”。也是這個地方,承載了她人生里所有的噩夢,也是那個她不得不承認的親人,親手剝奪了她所珍視的一切。
何歡擦掉眼淚,不再去想為什麼。她不能在這個冰冷又黑暗的地方繼續待下去,一刻都不能。
她站起身,冷靜地穿上外套,戴上圍巾,掃視了愣在一旁的兩個傭人一眼。
她們自然是不敢上前來攔她的。
冷冷掃過一眼后,她徑直往門口走,路過沙發時看到靠在一邊的電腦,何念衾的電腦。這些日子她每天用他的電腦,他下班回來都直接放在沙發邊。
她毫不猶豫地拿起來,出門,不出意外地被外面的保鏢攔住。
“何夫人給你們多少報酬?”何歡冷眼望着門口兩個人,“我出雙倍。”
“五倍。”
“十倍。”
“你們送我去一個地方。”
***
又開始下大雪。
洋洋洒洒地棉絮般落下,何歡出門的時候地面只是薄薄一層淺白,車子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卻覆上兩寸厚的雪白地毯一般。
何歡剛剛下車,就看到前方不遠處站着的人。
筆挺的黑色大衣,兩手隨意插在口袋裏,沿牆壁靠在花園大門邊,大概是站了有一會兒,發頂落滿了雪花,大衣也沾染成了花白色,一聽見車聲就抬頭望過來,清寂的眼底漸漸浮起顏色。
何歡在車上就給他打了電話,但沒想到他會在門口等着她,濃郁的夜色里,瑩潤的雪光隱約照亮他堅毅的側臉,風雪淹沒他一半身形,他卻始終巋然不動,一見到她,眉頭就慢慢舒展開,面上有了暖意。
喬以漠。
何歡眼圈霎時就紅了,奔着步子跑過去,一頭栽到他懷裏。
“對不起。”她埋首在他胸口,哽聲道,“那個地方我不想再待下去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不過我拿來了何念衾的電腦,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她往上提了提手裏的電腦。
她一過來喬以漠就將她整個人裹進他的大衣里,聞言沒說什麼,只垂首吻了吻她的額頭,“走。”一手接過電腦,另一手拉着她打算進屋。
何歡回頭看了看那一車跟她過來的人,晃了下他的手。
“有人會處理好。”喬以漠已經打開大門,帶她進喬家。
已經晚上九點多,最近喬以漠上下班都很準時,喬以寧正好奇,怎麼她哥今天這麼晚都還沒回,想要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聽到前院的動靜,連忙過去給他開門。
不過一聲“哥”還沒叫出口,看到他拉着的人,一下子傻眼了。
何……嬌嬌?
這是何歡第一次真正踏入喬家家門,她並不知道喬氏夫婦包括吳慶芬已經走了,所以難免有些緊張,看到開門的喬以寧就往喬以漠身後躲了躲。
喬以漠直接把她拉了進去,喬以寧跟在後面不停眨眼,“哥……哥你和……”
前幾天她才剛剛收到何嬌嬌的婚貼啊,怕他難過特地收起來了。
“大人的事情你少過問。”喬以漠把手裏的電腦放在沙發上,眼神正落在何歡身上,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手機,看了看何歡,再看向喬以寧,“照顧好你嫂子。”揉了揉何歡的腦袋,拿着手機出去了。
何歡本來見喬家只有喬以寧一個還鬆了口氣,一聽喬以漠說“嫂子”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喬以寧聽喬以漠這樣說,更是驚奇得不得了,喬以漠一走,她就忍不住盯着何歡看,心裏一萬個疑問卻不知道怎麼問出口。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
“嬌嬌姐,你跟我哥……”最終還是喬以寧先開口,“和好了?”
何歡坐在沙發上,抿了下唇角,“嗯。”
“那……”那你跟那個何念衾的婚事怎麼辦?
喬以寧想了想,還是沒問出口。
難怪她哥把她奶奶打發走了,否則奶奶在家肯定鬧翻天,而且當時是她爸和她媽一起把奶奶駕走的,可見這件事情她爸媽是知情的。這樣說起來,早在喬以漠跟喬靳南談話的那個晚上,他們就商量好一切了。那麼現在的情況怎麼應對,她哥應該是早有打算了……
“嬌嬌姐,我去給你弄點水果來吃。”喬以寧蹦躂去了廚房。
何歡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打量燈火通明的屋子。
同樣是別墅,裝修風格甚至也類似,屋子裏也寥寥三人而已,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一個冷毅森然,一個暖意融融。
曾經有人對她說她這輩子都別想踏進這裏一步。
何歡垂下眼。
喬以寧端了切好的橙子和蘋果出來,沒有再問她和喬以漠之間的事情,而是拉着她說起了工作上的事情。
喬以漠一直在陽台打電話,低沉的聲音隱隱傳來,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能從鈴聲判斷電話是一個接一個。中途有人過來敲門,拿走了沙發上的電腦。喬以寧本來想問那電腦是幹嘛用的,但畢竟跟何歡不熟,還是沒問,看着時間差不多,就問:“嬌嬌姐,不如我帶你去我哥的房間?”
何歡很溫順地點頭。
喬以漠的房間有浴室,喬以寧看已經十一點多了,本來想拿自己的衣服給何歡,讓她先去洗澡,想了想,打開喬以漠的衣櫃看了下。
一看就忍不住撇嘴。
果然是早有準備,衣櫃裏早就有了女裝,各種內衣外衣一應俱全。
“嬌嬌姐,那我先回房啦,有什麼事你再喊我,我哥看起來很忙的樣子。”喬以寧把衣服拿給何歡,帶她去了浴室就準備走了。
何歡微微笑着道:“謝謝你,以寧。”
喬以寧笑嘻嘻地吐了下舌頭,蹦躂出了房門。
喬以漠的確是很忙。何歡洗完澡,吹乾頭髮,又在卧室坐了會兒,他還沒上樓。她悄悄下去了一趟,聽他還在打電話,沒過去打擾。
他在忙些什麼,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何歡老實地回了房,鑽到被子裏。
喬以漠進房的時候,床頭點着幽暗的夜燈,何歡蜷在一角,整個身子都縮成一團,他剛剛上床,她就翻了個身。
“吵醒你了?”喬以漠輕聲道。
“沒有。睡不着。”何歡聲音有些低啞,雙手枕着臉,抬眼看着喬以漠。
喬以漠蓋上被子,也側身望着她,黑眸深深,暗芒浮沉,兩相凝視了半晌,他才伸手,輕輕地將她粘在臉頰上的髮絲撩到耳後。
這樣溫柔的動作,讓何歡一瞬又紅了眼圈。
“喬以漠,你是怎麼找到我外婆和舅舅的?”何歡低聲問。
“你父親當年聲名不小,朋友也很多,又只交過你母親一個女友,要查起來並不難。”喬以漠聲音低沉又富有磁性,緩緩說道,“只是他們都忌憚何夫人,花了一番功夫才讓他們同意來s市。”
“那你已經知道當年的事情是怎麼回事了對不對?”何歡哽聲道。
“嗯。”
屋子裏暖氣開得足,小夜燈光芒幽暗,兩人默默望着彼此,兩相沉默。
良久,喬以漠的指尖捋過她的眉心,“別難過。”
何歡握住他的食指,“我不難過,就是……”她笑了笑,“覺得我的人生特別可笑。”
她從小到大生活在何夫人的陰影里,最初回國試圖討好她,屢屢失敗后以不惹她生氣為目標,到後來開始懼怕她,躲避她,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惹得她每每怒目相對恨不得將她扒皮脫骨一般。
原來答案這樣可笑。
喬以漠輕嘆口氣,將她攬入懷裏。
“我今天把她氣得進醫院了,如果沒什麼事,她恐怕還是不會放過我們。”何歡埋在他胸口,用力地吸了口他身上的溫暖,“她堅持了二十幾年的事情,哪會輕易放棄。”
“她的確沒什麼大礙,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你離開何家了。”喬以漠低笑了一聲。
“那……”何歡身子一緊,差點翻身起來。
喬以漠將她按回胸口,沉穩有力的聲音透過胸腔傳來,“別怕,何嬌嬌。我會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何歡鼻尖酸澀,趴在他心口不再動彈。
他側了個身,一隻手臂穿過她頸窩的空隙將她摟住,手掌正好落在她肩膀上,另一隻手直接搭在她腰上,下巴抵着她的額頭,溫熱的呼吸落在發頂,親密無間的姿勢,又讓她有足夠呼吸的空間。
她仍舊蜷縮着,渾身上下都是他籠罩着的溫暖。
兩人呼吸漸漸平穩時,何歡突然說:“喬以漠,對不起。”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的響在幽靜的卧室里,“上一次,我不該對你說那麼過分的話。就算鑽進死胡同,也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
喬以漠不知是不是睡著了,許久都沒答話。
何歡輕輕地翻了個身,將腦袋下移,以免一直壓着他的手臂。
喬以漠卻也跟着她挪了挪,轉而從背後摟住她,低淺的聲音就在她耳邊,“何嬌嬌,沒有誰對不起誰,其實我們都犯了同樣的錯誤。”
那天她離開之後,他一個人回到大學校園,回到他們經常約會那泊湖邊,很認真,很仔細地思考,為什麼局面會變得這麼糟糕,為什麼他已經決意放棄所有,卻還是得不來他想要的結局。
然後他發現他和何嬌嬌,一直在錯誤地堅持己見,做自以為正確的事。
何嬌嬌顧慮他,不願意連累他,擔心影響他的前途,遇事寧願回去玉石俱焚也要將他往外推;他也顧慮她,深知家人對她的重要性,不願意與何夫人正面衝突,擔心她左右為難,一心只想帶她私奔。她高估了何夫人的能耐,他卻是低估了何夫人的能耐,兩人都不想彼此受到傷害,於是選了一條迂迴曲折的路,磕磕絆絆一身傷痕地走到了今天。
“何嬌嬌,這次我不會手軟。”他落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的收緊,掌心的熱度透過輕薄的衣料直達心尖,“任何人,都要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