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孩子
屋裏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反倒是太皇太后先行開了口,她看着芙蕖開口說了一句:“你父親怎麼進宮了?”
若說之前太皇太後有意想讓芙蕖難堪的話,其實芙蕖都有些無關痛癢,一來是她心中有所準備,二來也知太皇太后的用意。可是對於太皇太后的這一句彷彿真的只是無意好奇,並沒有太多惡意的話,芙蕖卻明顯的感覺到了一種被羞辱難堪的感覺。
或許她還是沒能掙脫夏國公給她帶來的陰影,對於夏國公,芙蕖始終是在意的,所以心中無法做到沒有意思的波動。
可是每次當她聽到夏國公的時候,芙蕖又是忍不住給自己樹立起了厚厚的戒備,條件反射的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心中情緒的波動。
所以她只是面無表情的抬起頭,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語氣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輕聲開口道:“臣妾也不知曉,或許父親找臣妾有事。”
她平淡無奇的回答,自是不能夠滿足太皇太后的好奇心,可太皇太後到底也不是一個好奇心過勝之人,雖然隱隱感覺到了這件事情彷彿是有些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可她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語氣淡淡道:“既然你父親都已經進宮了,皇上也使了人過來,那便不要在哀家這邊耽擱了,過去吧!”
“是。”
芙蕖低垂着頭,應了是。
然後慢慢起身離開了大殿。
太皇太後宮殿之外,果然皇上身邊的一名親近的宮人已經在門外等候。
那名宮人看到芙蕖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殷勤恭敬的笑容,連忙上來行了禮,然後衝著芙蕖稟告道:“娘娘,皇上和國公爺現在都在鳳棲宮裏等着娘娘。”
芙蕖聞言,面上並沒有什麼激動的神色,只是點了點頭。
她隨着那名宮人慢慢的往外走着,走了許久之後,一片空白的腦子裏方才找回了一點印象,她僅憑着本能開口問了一句:“國公爺什麼時候來的。”
宮人聞言,倒是並沒有好奇,只是恭敬回道:“國公爺是在皇上下朝後,在御書房裏求見的皇上,之後皇上便帶着國公爺去了鳳棲宮,也命奴才來娘娘回去。”
芙蕖點了點頭,任由宮人扶着她坐上了來時的鳳輦。
鳳棲宮與太皇太后的宮殿,說近不近,但說遠,也決計不遠。
芙蕖只覺得自己是剛剛坐上的鳳輦,一晃眼的功夫,鳳輦便在鳳棲宮門口停下了。
她由着宮人攙扶而下,抬頭看了一眼此時宮門大開的鳳棲宮,腳步稍稍躑躅了一會兒,在彩霞的提醒下,才重新找回自己的深思,朝着大門裏邊走去。
她並不知道裏邊會有什麼在等待着自己,只是,她本能的並不想去面對,只怕自己會面對到醜陋的一面。
她尤其害怕夏國公會在她面前展現的不像一個父親一般。
幸而,當芙蕖走入鳳棲宮大殿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自己印象中的夏國公,相反夏國公今日收拾的,似乎比往日裏還要精神,雖然面容上仍然帶着往日尋歡作樂、酒色留下的痕迹,可是至少眼神瞧着清明,這便是比芙蕖所預想的要好上許多。
趙晉延坐在上首,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不殷勤,但氣氛瞧着,好像也是不差。
芙蕖走入大殿的時候,兩個可以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轉頭看向了她。
夏國公的臉上似乎是還帶着一份尷尬的神色,趙晉延倒是坦然的招呼了芙蕖,讓芙蕖坐在他身邊。
芙蕖點了點頭,目光並沒有去看夏國公,只是徑直走到了趙晉延身邊,她的胸背挺得很直,甚至是有些僵硬。在芙蕖坐下的時候,趙晉延忍不住握住了芙蕖的手,似乎是為了緩解她的緊張,趙晉延的指腹輕輕的搓了搓芙蕖的手背。
芙蕖勉強笑了一下,目光看向了夏國公,沒有開口說話。
而芙蕖的這份反應,夏國公看着,雖然面上也同樣的尷尬,可他倒是有心來打圓場,所以開口輕聲道:“娘娘,昨日之事,讓娘娘受累了。”
夏國公的語氣有些僵硬,卻也帶了很明顯的客氣意思,連稱呼上,其實也是有意的客套。
但這份客套與疏遠,反倒是讓芙蕖覺得自在了一些。
她搖了搖頭,終於輕聲開口回道:“無事……國公爺今日進宮,可是有事?”
夏國公聞言,眼睛不覺酸澀,不過他還是勉強笑着,輕聲開口道:“是有一事。”
說著,他的目光看向了身後的侍從,幾名侍從會意,抬出了兩口大箱子,放在了大殿的中間。然後夏國公開口道:“當年,你祖母離世時,曾經留下了一些物件,囑咐我轉交給你,只是這些年來,我也一直沒找到機會,昨日……所以今日給你送來了。”
箱子自然是好箱子,用了上等金絲楠木做成,只怕裏邊所盛放的物件,也是價值不菲的。
芙蕖在看到這兩口大箱子的時候,其實第一個反應,還是手足無措。
她下意識看向了趙晉延,趙晉延面對這個,倒是十分坦然開口說了一句:“既然是長者賜,那你便收下吧!”
“可是……”
芙蕖自然也知道自己收下這東西,的確是理所應當,可是她心裏總歸還是覺得彆扭。
不僅僅是因為這東西是夏國公送來的,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些東西的原主人。
夏國公能夠這般荒唐,其實芙蕖一直知道,這其中還有一個人功不可沒,那便是她的祖母,原夏國公府里的太夫人。
這位太夫人走的挺早,至少在芙蕖還未成年之前,便已經走了,可這位太夫人,在芙蕖的童年之中,印象一直都不好。
芙蕖自小除了羨慕別人有父親可以依靠,其實還羨慕別人家還有慈祥的祖母,可這一點,芙蕖彷彿是從來都沒有機會享受這份親情。
夏太夫人,對於芙蕖而言,還真不是一位慈祥的祖母,甚至可惡的程度能夠達到不慈的程度。
當年若非芙蕖本身有一個強勢的母親,以及背景之中帶了點皇室血統,這位祖母,還不知道會怎麼仗着長輩的身份來折騰她,折騰晉陽大長公主。
可饒是芙蕖與晉陽大長公主的背景是夏太夫人不敢動的,也並不阻礙夏太夫人在背後做妖。
芙蕖對於這位祖母不親近,除了這位祖母向來不喜她,不親近她,甚至在外人面前很直觀的表達對於她與晉陽大長公主的不悅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也是芙蕖心中有些膈應。
夏國公的第一位小妾,也就是夏國公的表妹,其實是這位祖母的親侄女,按說對方出身也應是不錯,可夏太夫人的娘家早些年犯了事情,就此沒落了,導致這位孤女到夏國公府里投靠,也因此心甘情願,甚至上趕着給夏國公做小妾。
而對方能夠成功攙和到芙蕖父母親之間,若說沒有夏太夫人在其中做文章,芙蕖是不相信的,至少在之後她懂事後所看到的夏太夫人的表現,更加論證了芙蕖心中的想法。
夏太夫人對於自己的這位親侄女,向來維護的緊,而夏國公與這位表妹所生育的女兒夏青菱,更是讓夏太夫人愛的跟個什麼似得,不管出席什麼場合,都是帶在自己的身邊。
以至於之後養大了夏青菱的野心,竟然給她的皇帝舅舅自薦枕席,進了宮。
有的時候,芙蕖心中總是忍不住壞心的想着,得虧自己的這位祖母活的並不久,不然有這麼一位長輩杵着,便是日常生活里並沒有太多的接觸,可時時膈應着,還真是讓人覺得如鯁在喉。
但如今,就是這樣一位不待見她的祖母,竟然給她留了許多的東西,芙蕖除了驚訝,便是不敢置信。
夏國公瞧見了芙蕖面上的猶疑,想了想,倒是開口輕聲道:“你祖母,其實在臨終之前,已經有些後悔了,畢竟你才是唯一的嫡親孫女,只是她來不及後悔做些什麼便去了,臨終的時候才給我叮囑了這麼一番話。”
夏國公並沒有說出口的是,其實夏太夫人是祝福夏國公見到芙蕖便將東西交給她,但當時自己的表妹在邊上一直挑撥着說芙蕖不孝,祖母病成這樣都不來看,又說著晉陽大長公主向來跋扈,與夏太夫人不和,便是他們把東西送去,只怕也要被扔掉。
夏國公這麼聽着,便沒了將東西送過去的念頭,所以東西也就被他隨意收了起來,再之後,他慢慢忘了這事兒。
直到後來他的表妹走了之後,收揀遺物的時候,這批東西其實是在他表妹的房裏找到的。
夏國公其實並不糊塗,自然是知道他的表妹對這批東西起了貪念,估計原本昧下是打算給他們的女兒夏青菱做嫁妝,只是夏青菱當初做下那等事情,被惱羞成怒的晉陽大長公主直接扔進了宮裏,什麼都沒帶去,之後又和府上斷了聯繫,這批東西這才一直存放在她那邊。
可人死燈滅,追究也沒有什麼意義。
而他表妹的死,多少和晉陽大長公主也有幾分干係,夏國公當時心自然忍不住偏向了那邊,東西被找出來,也只是讓夏國公重新扔進庫房裏。
若非昨日,其實這批東西的下場,不是被夏國公的小妾們私下昧下,便是永遠存在庫房之中不見天日。
但諸多解釋,說出來,只是讓他們如今早已經疏遠不堪的父女關係變得更加不好,所以夏國公沒有說出來。
而芙蕖在聽到夏國公之前的話時,倒是影影倬倬回憶起了當年的事情。
其實夏太夫人離世的時候,芙蕖還小,當初晉陽大長公主倒也是帶過芙蕖和夏越朗回去探病的,只不過當時的太夫人,只是病在床上,精氣神還是不錯的,見到晉陽大長公主和他們一家,當時便與自己那位好侄女對晉陽大長公主明朝暗諷了一番,又是故意在芙蕖面前表現出了對於夏青菱的寵愛與誇讚。
晉陽大長公主哪裏是能夠受這種氣的人,見此直接將夏太夫人的侄女和夏青菱狠狠教訓了一頓,然後便帶着芙蕖與夏越朗揚長而去,之後雖然有夏太夫人病重、甚至不省人事的消息傳出來,可晉陽大長公主自然不會再上門。
再到後來,乍然傳出夏太夫人病逝的消息,其實晉陽大長公主和芙蕖他們,都是有些猝防不及的驚訝。
或許是在夏太夫人生前鬧出過這麼一出,當時的坊間還流傳着夏太夫人是被晉陽大長公主給氣死的傳言。所以連帶着到他們去參加葬禮,都是攢了一肚子氣,也並不怎麼熱切。
而其中夏國公今日所說的這一出,芙蕖自始至終,還真是不知道,也無從得知。
雖然芙蕖的態度表現的並不明朗,不過趙晉延已經表示要收下了,夏國公便也放下了心中的擔憂,起身告了辭。
芙蕖與趙晉延都沒有去挽留。
等到夏國公離開之後,芙蕖看着放在大殿之中的那個箱子,心中情緒萬千。
趙晉延見芙蕖一臉疑惑的樣子,倒是輕聲開口解釋了起來:“昨日回來的時候,我在夏國公府里留了人,據那些人回稟,夏國公似乎是選擇了第一種轉變,很想努力修復與你和舅兄之間的關係。一早,甚至找來管家,要把府里那杆子妾室都打發到莊子上去,庶女也都請了讓夏二夫人請了一些老嬤嬤來管教。”
“是嗎……”
芙蕖聽了這話之後,心中的情緒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只是嘴角略帶着幾分嘲諷開口道:“只怕如今也只是在計劃,根本沒有實行吧!”
不是芙蕖對夏國公沒有信心,而是因為失望太多次,已經沒有什麼信心了,所以這會兒聽到趙晉延的話,她也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趙晉延見芙蕖這副反應,倒是忍不住替夏國公說了幾句好話。
“我瞧着他這次的這番架勢,卻是不假,只怕是真的下定了決心。更何況,男人到了你爹這年紀,酒色其實並沒有那般重要了,想想他日後其實還是要有個給他死後摔盆,能夠繼承夏國公府家業的繼承人吧。他原本懷疑舅兄不是親子,自己膝下又無男嗣,便是有,也不可能越過舅兄繼承家業,所以難免放浪形骸,以此來麻痹自己。如今既然知曉舅兄是他的親子,便不會這樣了。”
芙蕖勉強笑了笑,其實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不過,的確就像趙晉延所說,能改變,總比什麼都沒變要好。
她想了想,又忍不住問了趙晉延一句:“那他對我娘,是什麼態度?”
對子女,可能會是想要修補關係,可昨日瞧着,夏國公對於晉陽大長公主之間相隔的東西,似乎並沒有那般單純,便是將話都說開了,夏國公心中對於晉陽大長公主,還是存在怨言的。
而趙晉延聽了芙蕖的問話,沒有正面回答,似乎是安慰一般說了一句:“那是長輩之間的事情,咱們也不必去管。而且岳母身為皇家公主,哪裏是他能夠怠慢便可以隨意怠慢,想要求和,便能夠求和的。”
趙晉延顯然是個非常典型的皇家男人,便是他口中的那個對象是芙蕖的父親,也並不留情面。
莫說晉陽大長公主是這一輩公主之中身份最為尊貴的,又是趙晉延的親姑姑,其實便是尋常的皇家公主,不管是家世再顯赫的人家娶回家中,也只有供起來的份,哪能夠像夏國公那般怠慢。
本朝雖然沒有對於駙馬納妾一事做出界定,可若是公主有子,駙馬根本不敢隨意納妾,便是公主無子,駙馬想要納妾,那也得是公主心甘情願,又是得了皇家允許才可。
這幾乎是約定成俗的事情,偏生夏國公還真將皇家的顏面放到了地上去踩。
論起這件事情,其實趙晉延對於自己的父皇以及太皇太后,心中也是有所不滿的,當初但凡這二人不要太過於私心,但凡有一點點想法能夠看顧着自己的親人,其實夏國公也不敢這般猖狂。
當然這些事情的,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說起來,也毫無意義,畢竟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
可若是夏國公能夠輕而易舉的與晉陽大長公主和好,趙晉延心中絕對會不爽。
幸而,這晉陽大長公主的性格,其實大家還是都了解的。
夏國公想要取得晉陽大長公主的原諒,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更何況如今夏國公好像還沒有這個意思,似乎只想要修復和兒女的關係,半分對晉陽大長公主表現歉意的意思都沒有。
想到了這裏,趙晉延的心中又開始有些不悅,夏國公的這個做法,顯然是觸及到了趙晉延這個護短之人的底線了。
芙蕖不知道趙晉延的心理活動,只是在聽到趙晉延這般說了,她也覺得有些道理,這些事情,他們的確是沒有立場去插手,也怕越幫越亂。
她心中只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移到放在大殿中間的這堆東西的時候,眉頭卻是忍不住皺了起來。
“這些東西?”
芙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才是,若是看都不看直接放入庫房之中,彷彿又有些不妥。
“打開來看看也好,夏國公府是軍功起家,家底可不淺,有些東西只怕是宮中收藏的都比不得,你那個祖母,當年娘家也是鼎盛之家,只怕是攢下不少好東西了。”
對於那位夏太夫人,趙晉延完全沒有什麼印象,但也耳聞過這位夏太夫人對於芙蕖一家的態度,所以在他心目中,這一位已經過世了的長輩,那比陌生人還要不如。
可她留下的東西無罪,拿來填充芙蕖的私庫,卻是一舉兩得。
畢竟這本也是芙蕖該得的東西。
芙蕖聽出了趙晉延的言下之意,倒是有些好笑好氣。
她招手讓彩霞他們打開了箱子,自己走近去看。
還未細細觀看,倒是被裏邊所收藏的東西的價值給震了一下,芙蕖不是沒有見過好東西,不算是宮中賜下的,便是晉陽大長公主給她從外邊採買來的,也都是比着最好來的,可這一箱子件件價值連城的東西,還是讓芙蕖有一種見了世面的感覺。
她看向了趙晉延,趙晉延目光瞟過那堆東西,並不動容,只語氣平淡道:“確實是好東西,拿來填充你的私庫,卻是再好不過了。”
芙蕖原本看着這堆東西,饒是心中在複雜,這會兒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心情放了輕鬆,芙蕖也有了興緻低下身子去打量箱子裏的東西了。
只不過,芙蕖這剛剛彎下腰湊近去看,箱子裏一股濃郁的香味,便將芙蕖熏得有些頭暈,胸口發悶隱隱作嘔。
她下意識後退了兩步,但胸口這股噁心的滋味,卻一直消散不去,而且胃中越發翻騰,芙蕖臉色蒼白,扶着胸口只捂着嘴巴作嘔。
趙晉延也被芙蕖突然起來的反應嚇了一跳,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到了芙蕖身邊,扶住了她的手,連連開口道:“怎麼回事,哪裏難受了?”
說罷,便是連聲衝著底下被變故驚呆了的宮人吩咐道:“還不快去請太醫。”
說完這話,趙晉延似乎又是想到了什麼,衝著宮人又是開口吩咐道:“把箱子合上,待會兒太醫過來,讓太醫好好檢查一下。”
芙蕖方才還是好好的,這一接近箱子,卻是做出了這番反應,若說這箱子沒問題,趙晉延自然是不相信的。
他心中也是隱隱後悔,自己似乎是過於自信,只覺得將夏國公的心思都揣摩夠了,竟然讓沒有經過檢查的箱子直接到了芙蕖的面前,倘若芙蕖因此而出了事情,只怕他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