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夕何夕 青草離離
有古人云,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是不是身逢亂世,都無比渴望回到故鄉落葉歸根呢?
我叫黎沐,我的父親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兩任大總統和三任副總統的黎元洪。
1926年,我在國內局勢極度動蕩的時期從巴黎回到上海。在巴黎我難得見到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
在甲板上有帶咸腥味道的海風吹過來,我只披一件外套在肩膀上,感受着海洋的遼闊與兇險。空氣中飄揚的不僅僅有船帆,還有我冗長的黑髮。唐朝女子晁采曾贈詩給心上人:“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髮。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長發綰君心。我為什麼在國內極度動蕩的時期回到上海呢?人生總有生老病死,前段時間我收到冉冉的來信。她在信中寫到,父親病重,太太姨娘都已年邁。而且家族事業無人問津,為人子女怎麼能夠讓人生憂呢?的確,我立馬結束在巴黎的學習工作,馬不停蹄的趕回上海。
今天,是在海上的多少天。我低頭想想,卻有海浪打上來打濕了我的腳,頓時又一股寒意蔓延開來。
原來今天已經是第11天了,我不顧腳上的涼意,拿出望遠鏡。我夢中的城市離我越來越近了。雖然在我剛才看到的廣闊天地了它只是一個小點兒,千帆過境,我總能夠找回它。我睡夢中走不出來又無比眷戀的家鄉。
終於,靠岸了。我是漂泊的船,家是溫暖的港灣,此刻我是這樣子想的。我的只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提着它走下船來。看着天邊漸漸冒出紅暈,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太陽高照的。
我四處觀望,終於看到沈映年的車。那是一輛黑色的長安福特,他的影子在映在窗戶上,我跟着人群緩緩的走過去。
車外立着的是他的司機----福伯。沒想到兩年不見他的傲人身姿更加豐腴起來,他早早的就替我打開車門,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叫我一句,黎小姐。
有多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叫過我了?在法國跟白皮膚藍眼睛的人說的話都不是我喜歡的語言。我終於可以肆無忌憚的說著我的國語了。
我也由他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沖他頷首玩笑。福伯在沈家油水不少吧。
沈映年放下他手中的報紙,看向門外的我。他先是打量我一番,才說還不進來嗎,在外面吹風。
聽着他的聲音,我塵封的往事記憶在腦海里顯現出來。我立馬提起裙擺坐進車內,坐在他的身旁。
他果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我看着他的側臉。他的五官是那麼的立體誘人,每開口說一句話都發出低沉的聲線。他怎麼,多了一番神秘?
他知道我在看他,於是坐正身子對福伯說一句。先送黎沐回家吧。然後,看了看我。你回來沒跟冉冉說么?
你知道就夠了?況且,現在公海上也不安全,他們知道了不就多一份擔心么?
他好像是沉思似得想了想說,你思慮周全。然後把報紙遞給我看,那黑色的印墨圖片與文字立即進入我的眼睛。
我接過報紙,是報道學生遊行和工人罷工的革命運動。我還未發表什麼見聞呢,他就嘆息的說一句,上海已經是一座空城了,你不該回來的。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但是我僅僅要為了家族事業憂心,民族存亡與復興又該走向何處呢?
我對着他吟一首古詩,是《泊秦淮》的后兩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不就是為了民生民主民權的么?即便上海是一座空城,也是我的故土。
他點點頭說,你說的對。黎天已經付諸行動了。
我不知道這件事情,詫異的問他。黎天走了?
黎天是黎家的長子,他這樣做父親不氣憤么?怪不得冉冉寫信跟我說家族事業無人問津。這個擔子父親不捨得壓在冉冉的肩膀上面吧。
這件事情你不知道?冉冉沒有告訴你?
我懊惱的搖搖頭,示意不知道。
車子卻突然停滯,我看前面的車窗。原來前面有大批學生在遊行,聲勢浩大。
沈映年說,俄國的十月革命,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要想改變中國的社會現狀,就必須發動工農群眾起來進行革命鬥爭。
他說的這些話我當然知道。只是他對我並沒有了以前的熱切了,他成熟了很多,也懂得將兒女私情拋之腦後。
沈映年,你有沒有忘記過我?我好想這樣問一問他,但是我不想在外人的面前對他明朗表達。
沈映年,我叫他。你跟冉冉的關係很好吧?他只叫我黎沐。
我跟她很熟稔啊。他講的那麼輕鬆,好像完全不懂我一樣。
哦。我只好不再說話了。
人群過去,汽車又在道路上行走起來。天就快黑了,我的內心突然忐忑起來,近鄉情更怯?我只是有所畏懼姨太太們的可惡嘴臉罷了。
才到黎公館,在門口就看見管家陸叔叔。他又驚又喜的幫我把行李拿進去,對裏面喊道二小姐回來了。裏面一時之間就沸騰起來。
我跟沈映年對立着,他很高我只達到他的下頷。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找你。他靜靜地對我說。
我大方點頭說,好啊。
我拉着裙角走上台階,他還沒有走,在身後叫我。黎沐。
我又回過頭去看他,他更加顯得英氣逼人。我會陪你一起走的。
他這算是告白嗎?我聽着不自覺的紅了耳朵,羞澀起來,回他一句。謝謝你。
我是不是感謝的太早?如果他能夠跟我一起風雨同行的話。
我看着他的車離開,才走進去。在迴廊上面看見父親養的鸚鵡,本來是有兩隻的,現在只剩下一隻孤苦伶仃的。
鸚鵡學舌。它看見我便叫喚,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我一笑置之,來到前廳,卻不見父親。只有三姨太悠閑地跟一個女人喝着茶。我仔細看過去,原來是她的妹妹。
她也看見我進來了,我也不叫她。只問道,父親,在哪兒?
她高傲的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洋洋自得的神態問我,二小姐跟誰說話呢?我瞧着這屋裏也別有別人那。
跟她的恩怨糾葛要追溯到兩年以前了,為了淼淼她一直都與我為敵。就在兩年前我出國的這一件事情上,她極力的阻止父親。引來父親的冷眼相待,也連累了淼淼。
冉冉總會給我寫信,她告訴我淼淼現在在念音樂學院。她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
她雖然一副驕傲神情,但是我也不怕她。她好歹也要顧及我在父親心中的地位。我仰一仰頭,對上她攝人魂魄的一雙鳳眼說,自然是問三姨太你了。不然,你想着我是在跟太太這樣說話嗎?
太太是父親的第一任妻子,冉冉跟黎天都是她的孩子。冉冉作為嫡女的確是貴不可言,與我跟淼淼不同的。但是我認為父親並不看重這些,不然他為什麼只許我去國外留學。
她的鳳眼狹長而妖嬈,冷哼一句。黎沐,你在國外呆了兩年,該有的禮數全都忘了是么?你不要忘了,老爺向來喜歡禮儀周全的人。
我當然知道了,不過我從來都不跟她低頭。
我不予以理會她,徑直的走上樓梯推開爸爸的房間。他也不再房間裏面,他到底去了哪兒?
冉冉跟淼淼都不在家,我只好又跑下樓去問陸叔叔。
陸叔叔正打算打電話去醫院告訴父親我的歸來。父親病了這麼久還沒有好一點嗎?
重逢的時刻會不會有痛哭流涕?他雖然曾權傾朝野,但他也是個父親。他也有普通人的情感。
陸叔叔開車跟我一起去醫院,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漫天星光了。我在月光的照耀下而歸來。
陸叔叔在車上的時候告訴我,父親是因為黎天的事情突發腦溢血的。就在病發的前幾天,他養的鸚鵡有一隻死了。這就是預兆嗎?
我沒有鮮花,走進病房的時候內心也是慌張。我看到的是這樣的一幕,太太給他削一個蘋果,他戴着眼鏡看書。
我才走到門口就叫他一句,爸爸。他這才抬起頭來看我,他並沒有多滄桑,但是臉上全無血色。時移世易,這個時候他也會有不稱心的事情。
他把書放下來,也把眼鏡摘下。我飛快的跑到他的床邊坐下來,回來也不跟我說。
太太伸手去接他的眼鏡,看了這麼久你就跟黎沐好好聊聊,舒緩一下眼睛吧。
太太是很端莊的女人,所以她從來都不會為難我。她看我一眼說,剛剛下船還沒有回去吧?
她說的回去是回家裏面對三姨太,我跟三姨太不睦她也是知道的。
我不理會她就是了,怎麼說爸爸在病中也應該清凈些。她又讚許的看我幾眼,然後出去,給我跟父親留下獨處的空間來。
黎天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吧。他說這話倒有點語重心長,我決定讓你接管公司。你也知道冉冉是不大理會這些的,而淼淼她又那樣爭強好勝的母親,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
是么?因為我沒有母親。
我的母親是她第二房姨太太。我對她幾乎沒有映像,是在別人的嘴裏聽來的。她叫合珍,是蘇州一個古鎮裏的女孩子,長得清麗婉約。但是,為什麼她早早的離開我,與我天人永隔呢?
在他面前我沒有一滴眼淚留下來,他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我只有他一個父親,可他卻有許多的女兒。
想到他還在病中,我不好拒絕他,默默地點頭。
以後,在我名聲大燥,孤獨的日子裏,我對他謝謝的人會跟我一起渡過嗎?
我回上海的第一個夜晚居然是跟他徹夜長談,他告訴我國內局勢,告訴我上海現狀,告訴我公司營運。卻唯獨不告訴我沈映年。
當年啊,我可是因為沈映年才去的法國。
這一切值不值。他應該給我一個交代的。可是他卻閉口不提,他的滔滔不絕我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