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喂葯
“江兒在鬧什麼脾氣?”姜霽蘭微微蹙眉,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面上浮現怒色。
喝葯么,不就逃不開一個苦字。可是堂堂國公府的二公子,居然怕苦,這種事傳出去簡直丟人。
晏承江張了張唇,隨即緊緊抿着,不言不語。表妹就在跟前,他怎麼可能承認。
“為何不說話?”姜霽蘭見晏承江神色猶豫,更是惱怒。
晏承江不願在姜鸞面前丟臉,眼下又瞧着母親臉色不佳,步步緊逼,更是不敢開口講話。
“混賬!”姜霽蘭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這麼大的男人,連個葯都不肯喝,以後還能成什麼大事兒!”
桌子一震,晏承江肩膀也隨即一縮。
姜鸞看着晏承江這樣子,心裏只覺好笑,她一邊好言好語勸着姑母不要生氣,一邊蹲到地上,低頭認真地盯着碎碗,佯作天真地抬頭問晏承江,“表哥,是葯太燙了嗎?”
晏承江微微一愣,復又連連點頭,急忙地認了下來。管它什麼理由,只要表妹不覺得是自己怕苦就好。
“那好,舍琴,再端一碗過來吧。記得放溫一些拿給表哥喝。”姜鸞甜甜地笑着,扭頭吩咐正蹲在地上撿拾碎瓷片的侍女。
晏承江表情頓時一滯,說話都結巴了,“表、表妹,我就是風寒,你看我現在也沒什麼事兒,就不喝了吧?”他話音剛落,就好像特意為了反駁自己一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轟天響的噴嚏。
姜鸞撲哧一笑,拂袖站起身來:“姑母你看,表哥噴嚏都打得這麼響,還說沒事兒。”
姜霽蘭卻仍在氣頭上,冷哼一聲,扭頭不再看晏承江。
“母親……”晏承江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卻被她冷冷瞪了回去。
“姑母。”姜鸞伸手去扯姜霽蘭的袖子,撒嬌道,“您別生表哥的氣嘛。”說著話音一轉,又看向晏承江,“表哥你快告訴姑母,你肯定會吃藥的對不對?”
“……是。”晏承江艱難的點了點頭,他才不想喝葯呢,可偏生開口的人是表妹,他怎麼都不好意思回絕了她。
看着舍琴掀起門帘,準備去藥房端葯,晏承江的臉色苦得比那葯汁還黑。
直到看見舍琴再次進門,手裏除了端着葯碗,還有一小盒蜜餞,晏承江這才眼前一亮,喜笑顏開地站了起來。
姜鸞看着這一幕,心裏不禁冷笑起來。
好一個體貼周至的琴姨娘!
前世她一直好奇,姜鶯那麼善妒,明知自己未曾與晏承江圓房,仍將她這個正妻看做眼中釘肉中刺。那舍琴這個頗為得寵的琴姨娘,又是怎麼在姜鶯眼皮子底下被晏承江收房的?
如今看來,倒是明白了幾分。
這麼一個體貼入微的大丫鬟,每日裏貼身伺候,把主子的心思猜了個十足,怎麼可能不討男人喜歡。
姜鸞眸色一轉,當即提袖捂住嘴,似是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表哥你居然怕苦?”
晏承江伸手去拿蜜餞的手一下子縮了回來,他眼神躲閃,氣勢不由自主的虛了下來,“誰說的,我怎麼可能怕苦!”
“表哥騙人!要是不怕苦你吃蜜餞作甚?”姜鸞聲音幽幽的,拿着略帶失望的眼神看着晏承江,“金伯伯說過,良藥苦口,所以我喝葯的時候從來不吃蜜餞。”
“不是的!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怕苦!”晏承江看到表妹眼裏的失望,一下子就急了,他咬咬牙,一腳踢向負責熬藥的舍琴,“誰讓你自作主張拿來的!還不快丟了!”
舍琴肩頭被重重一踢,整個人都跌在了地上。她抬頭怨恨的看了姜鸞一眼,這才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去端那盒子蜜餞。
哪想盒蓋卻“啪—”的一聲被人合上,姜鸞抬頭衝著舍琴溫婉一笑,復又看向晏承江的方向,嬌聲婉轉,“表哥,既然你不吃,不如把這盒子蜜餞送給我吧。我拿回去給鶴哥兒吃,他這年紀,最喜歡甜的了。”
“公子……”舍琴急切開口,想要阻攔。
沒了蜜餞,回頭二公子定然更加不肯喝葯。表姑娘什麼都不缺,怎麼就看上了這個。
“閉嘴!三妹妹開口,我怎麼可能不答應。”晏承江說著瞪了舍琴一眼,全然不知自己傷了這位大丫鬟的一片真心。他只顧着親自捧了盒子,然後小心翼翼的放到姜鸞的手上。
“表哥你真好!”光線正好斜斜的落在姜鸞的臉上,彷彿替她施上了一層薄薄的淡妝。
她就在這樣的光暈里,抿唇一笑,把手裏裝着的蜜餞的盒子放到一邊,然後捧起葯碗,小心翼翼的遞到晏承江的眼前,聲音也彷彿帶着一絲蠱惑,“表哥,葯溫了,不燙了,你趕快喝了吧。”
晏承江對着表妹那雙黑眸,心一下子就軟了,整個人幾乎都要陷進那水盈盈的眸子裏去。他伸手接過葯碗,不帶一絲遲疑,仰頭灌藥,想要一口氣全部喝下去。
黑乎乎的葯汁入口,晏承江被苦得作嘔,他試圖捂着嘴咽下去,但實在忍不住,一頭撞開門帘跑出去扶着門欄吐了。
“水,給我水!”晏承江趴在扶欄上乾嘔了許久,面色都有些煞白。他再也忍不住,嘶嚎着讓人給他送水。
舍琴連忙將早就準備的漱口水遞了過去,晏承江猛地奪過來,來來回回漱了好幾遍,這才微微減輕了嘴裏的苦澀。
也就只是微微減輕而已,這葯的苦味在他嘴裏彌久不散,舌頭都快苦麻木了。
姜鸞就這樣倚欄而立,面無表情的看着晏承江和他跟前的舍琴。
沒錯,此時此刻的他們和自己無怨無仇。
可前世呢?
綠棠死後,她大病一場,身邊的小丫鬟只是想從庫房替她取些補品,卻被舍琴一頓冷嘲熱諷。
她明明是正妻,卻因着婆婆夫君的冷落,要看舍琴一個姨娘的臉色。若不是世子出手相助,自己根本熬不過那個秋天。
這些怨氣積累下來,她怎麼可能讓舍琴好過。
至於晏承江……姜鸞眸色一暗,手指也一點點捏緊。
就是因為他把世子扯進了芙蓉池裏,世子才會病症加重,寒氣入體,日日離不開藥。久而久之,就連他所居住的院落,都染上了淡淡的苦味。
世人皆知,定國公府二公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
卻不知那個在傳言裏只能靠藥罐子吊著半條命的世子,才是真正的當世之才。
可他卻因着體弱,殘疾,只能一輩子禁錮在那個小小的院落里,和他滿屋的兵書一起,孤獨終老。
姜鸞覺得眼角酸澀起來,胸口也像蟻噬一般刺疼,她閉了閉眼,抿緊唇線朝着姜霽蘭所在的裏屋走去。
“夫人!夫人!”許嬤嬤邁着小腳,急促的跑了進來。她見姜鸞站在這裏,連忙擠出一絲僵硬的笑,然後壓低了聲音,湊到姜霽蘭的耳邊輕聲說道:“竹苑裏的那位……醒了。”
姜霽蘭聞言,本就不好的臉色更是黑了下來。
“姑母,我替您去看看吧。”姜鸞背光站着,她的面容溫婉,說出來的話也很是體貼,“您留下照顧表哥就好。”
許嬤嬤眉頭一皺,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姜霽蘭伸手攔住。她轉向姜鸞,拉着她的手,笑容似乎很是欣慰,“鸞丫頭就是懂事。”
姜鸞彎腰施了個禮,淺笑嫣然的和姑母告別,然後帶着綠棠紅芍,轉身退了出去。
“姑娘!您怎麼能去世子的院子,這於您的名聲不利!”綠棠一出晏承江的院子,見着四處無人,急忙拉住姜鸞,甚至顧不上主僕之間的身份。
姜鸞將手從綠棠的掌心裏抽出,平靜的問:“你都知道的事情,姑母又豈會不知?”
姜霽蘭若是真心在意她,斷斷不肯讓她單獨前往世子的院落。
可最終,姜鸞也不過等來一聲好,和姑母那虛偽的誇獎。
無礙,反正自己……終究是要去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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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鸞緩緩的走在青石磚板鋪成的小道上,世子腿腳不便,這條路是通往竹苑的唯一通道。
綠竹搖曳,翠意清雅,竹葉特有的清香縈繞鼻端,但依舊掩蓋不了竹苑簡陋的事實。而且六年前的竹苑,比起她記憶里的,要更加的冷清。
姜霽蘭從來就不是什麼寬容大度的女人,定國公府那麼大,她偏生將世子安排在了最不起眼的院落,連一干庶女都不如。
姜鸞心中不忿,但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沉下氣來,示意綠棠上前敲門。
竹門吱嘎一聲開了一條小縫,然後啪的一聲合上。開門的小廝名叫冬硯,戒備心極重,他知道姜鸞是姜霽蘭的娘家侄女,死活不肯給綠棠開門。
姜鸞倒也不氣,前世的冬硯便是這般,雖然處事不夠圓滑,對着世子卻是忠心不二。
她側身上前,正準備親自敲門,卻不料屋裏有淺咳聲響起。
“冬硯,讓三妹妹進來。”許是受了涼的緣故,晏承淮的聲音嘶啞得不似姜鸞記憶里的那般清越。
姜鸞呼吸一窒,動作頓了頓,最終還是隨着竹門的打開,掀起門帘走進了屋子。
裏屋的榻上靠坐着一人,側臉映着從竹葉里打下來的淡而細碎的陽光,冬硯立在他的身側,而秋墨則捧着葯碗伺候他喝葯。
苦澀的藥味散在空氣里,就連姜鸞聞着都忍不住擰起了眉。
聞着就這般,那要是喝下去,又該有多苦?
果不其然,世子才抿了一口便緊蹙起了眉,似乎想要強忍着咽下去,卻猛地幾聲咳嗽,握拳抵唇間,葯汁已然咳在了手上。
一旁看着的紅芍連忙從懷中掏出絲帕,遞給秋墨。豈料秋墨只知道胡亂的替世子擦了擦,手忙腳亂,反弄得晏承淮衣襟上糟糕一片。
“我來。”姜鸞實在是看不下去,從秋墨手裏奪過絲帕。綠棠覺着不妥,想要上前幫忙,卻被姜鸞以眼神示意,退了回去。
這種關頭,姜鸞並未帶着任何旖旎的心思,只是仔細地替世子擦拭唇邊和手上沾染的葯漬。豈料指尖隔着一層薄絲,竟還能感受到世子身上透出的寒氣。
表哥不過是風寒,屋子裏就一圈人圍着。世子這邊情勢兇險,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回來,身邊竟只有冬硯和秋墨二人。
姑母實在是欺人太甚。
姜鸞忍着心裏的酸楚,讓秋墨又去倒了一碗葯,然後接了過來。她用勺子在葯碗裏輕輕攪動,一勺一勺的吹溫,待不燙了才伸至世子的嘴邊。
看着她熟練地做完這一切的晏承淮目光微怔,盯着她手裏的勺子,唇線緊抿,不知在想些什麼。
姜鸞以為世子也怕苦,連忙擱下藥碗,手忙腳亂的找出先前從晏承江那裏搶來的蜜餞,拿出一個,眼巴巴地遞到晏承淮眼前。
晏承淮看着姜鸞一副哄小孩的模樣,不禁失笑起來,“我不怕苦。”
上輩子他光是喝葯就喝了六年,又怎麼會怕如今這麼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