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歲寒三友
老譚說,胡達全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王達人,一個是皮一帆,他們是當年白鎮小學的同學。
文英橋,臨波而立,站在橋上,可領略魚市口古宅風貌。白鎮有太多的橋,有太多關於橋的故事和傳說,橋不僅是連接岸的紐帶,也是觀景的路標。找到橋,也就找到了白鎮的風景,它有詩的情致,畫的色彩。
文英橋下“達人金銀加工店”的主人王達人從二十多歲就駐紮在這裏,守候着魚市口的榮辱興衰。王達人身高而瘦,微駝,面長鼻直,額頭很高,架一副邊框粗糙的眼鏡,總愛從鏡框上方看人。眼睛雖小,目光十分地銳利。滿臉滿手都是模具的粉塵,貌似粗糙的活,卻能做出精細的工藝。
他是個特別精明的商人,帳算得比任何人都精。不用算盤不用紙筆,幾兩幾錢,幾塊幾分,眼睛一眨帳就出來了,分毫不差。對於算帳,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不是老師教的,不是書上寫的,是師傅傳下來的,經過幾十年的磨鍊,熟練得像貨架上的貨,要拿就拿,而且絕對不會拿錯。
王達人的生意好,對店門口的孩子態度也好,一看到小孩子,臉上就佈滿了笑容。孩子們看到他卻害怕,怕他那雙快要跳出鏡框的眼珠。他的店面很小,像一枚古鎮的郵票,畫中人就是他自己。畫中始終就是他一個人,坐在桌邊,紫色的火焰照亮了他的鏡片,讓他在煙火中升騰,馬不停蹄,如火如荼。
肖達全在白鎮區公所做區長時,經常到這個小鋪子裏坐坐。來都是為了做他的思想工作,他們之間的朋友關係好像就是說服和被說服的關係,王達人倔強,有名的犟嘴子。肖達全知道他的脾氣,知道該怎麼勸他,公社幹部做不了的事他做到了,王達人終於同意把金銀鋪子換了個性質,私營變集體,還帶上幾個徒弟,成立了日雜合作組,並擔任了組長。
趨勢之下王達人不同意也得同意,何況達全親自出面。他成了白鎮上第一批大集體工作人員,拿工資吃飯,不過已經不做金銀,專門製作鐵皮的注口、水瓢、水桶、水箱,一切為貧下中農為農業生產服務。這些鐵制農具做起來並不難,達人做精細活的一雙巧手,依葫蘆畫瓢,沒幾天就搞清了製作方法而且還略作改進,明顯比樣品漂亮多了。三個月沒到,他的臉開始陰沉下去了,言語上表達了對政策的不滿。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人,這點微薄的工資怎麼能夠養活一大家子?
後來肖達全做了副縣長,他罵得更凶:“肖達全就是站着我們窮人肩膀往上爬的貨色……”這話傳到達全耳朵里,一點兒也不生氣,笑着說:“等我回去修理他。”這麼多年來,達人就服達全,上學時是這樣,不上學了也這樣。達全上師範,他學徒。達全做老師,他還在學徒。達全叫他一起參加革命,他不敢,他說:“要是你死了,我幫你照顧你爸你媽。”達全罵道:“我爸媽有老大達海,要你煩什麼神?”
“就是啊,你有老大達海,還有老三達江,我家就我一個兒子,要是被槍子打中把小命丟了,誰給我家兩個老的送終。”達全想想也是,革命靠自願,再勸他也沒用。
達全關進白鎮看守所,後來轉到海鹽,達人就不罵他了。他開始罵那些戴紅袖章的人,有人跟他說,你要小心你的一張臭嘴,禍從口出啊。但是他不聽,仍舊罵,笑着罵,有時是真罵。被罵的大多是白鎮得了機會的二流子。
“等你娘老子死了,看你還戴不戴紅袖章。”他敲着鐵皮,嘴也不閑着,沖路過的祝大龍罵道。祝大龍經常被他奚落,礙於鄉人的面子一直沒有發作,這次火一下子冒了出來,立即要身邊兩個小夥子把他扭到“程家大院”關了起來。程家大院是絲綢商程憲法的別業,程憲法作為“四類分子”打倒后,這裏就成了造反派的司令部。
王達人在裏面肯定吃了苦,出來的時候面色蒼白,頭髮凌亂,但他並沒有服軟,說司令部什麼刑具都有,比渣滓洞差不了多少。
達全死後,達人和皮一帆年年給他帶一份紙燒,兩個人囑咐他在下面千萬不要再做什麼官了。
政策好了以後,達人辭了工作,在魚市口租下了老門面,重操舊業。自食其力,誰也管不了誰。
走進他的店鋪,誰也不知道這店鋪里的吹火管、煤油燈、錐子、鑽子、小秤,還有用於刮抹飾品的瑪瑙刀,在這裏工作了多少年。黑漆麻烏的,誰猜得准年齡?他身後的掛歷一成不變,凝固在某一個年月,或許是個不可觸摸的故事也未可知。歲月雖然凝固在那一個月,但人們還是能精準地看到他一天一天老了,從憨厚稚嫩的青年,到精明世故的中年,再到滿頭銀絲垂垂老矣。他挾着那根長長的吹火管,在這條路上跑了大半生,現在快走到生命的邊緣了。這個最年長的銀匠,在眾多金銀飾品加工者中一直堅持到了最後。他多次對老顧客致謝幕辭:“我怕是要做到死了……”
達人生意好,是因為有絕活。用嘴銜管,通過口氣控制火候,讓金和銀融於一體。火過了,金箔會熔化;火小了,金銀就合不到一塊。火候是至關重要的,一切必須完全依賴他的那一口真氣。金箔和銀體融到一起后,便用瑪瑙刀擦拭黃金表面,動作既要輕又要快。金與銀合體了,就好像為小小的銀器穿上了一件華麗的衣裳。每每說起那根祖傳的吹火管和吹火技藝,他臉上總會流露出一種自負。
達人喜歡和人攀談,更喜歡外地人慕名訪問他。海鹽有個記者來採訪他,這個事他逢人便講,話語當中起碼有七分自滿。後來他真的見報了,還坐了飛機。湖南衛視把他接了過去,在電視上他展示了自己的絕活,全國人民都知道了白鎮都知道了白鎮的一個王達人。成了名人,他躊躇滿志,很多東西便不放在眼裏了。兒女們說他有點飄飄然,不知道東南西北,不知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了。
季節轉換很快,轉眼就是冬天。小街還是那條小街,沒有變化,只是多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一個冬天連着一個春天,那麼長一大段時間,沒有人來採訪他,達人又回到了落寞之中。雖說是春天,他已覺得如同一片深秋之葉,說不準哪一天,“啪”地一聲落地,跌得粉碎,從此劃上一個不完滿的句號。
兒子跟他學過手藝,可是年輕人沒有耐性,沒多長時間便出去打工了;二女兒很是專心,卻經常被他訓斥,嫌她手工不認真不仔細。二丫頭一氣之下,離開鋪子。達人人好手巧,就是脾氣倔,脖子硬。他的硬註定了他會孤獨一生。外省來過兩個年輕人想找他學藝,其結果不了了之,這也讓他心灰意懶了不少。
魚市口,三三兩兩的遊客經過他小小的店鋪,“啪嗒”一聲按動快門,記錄下店鋪里的雜亂無章和煙熏火燎的操作畫面。面對閃光燈,老王已然麻木,然網絡以最快的速度將他的照片發往大大小小的網站,水鄉沙溝的名字也印在以他為背景的名片上,流到數不清的的鼠標下面……那張名片上,七十多歲的王達人,已成了一具不再吭聲的機器,囁尖着嘴,對着吹火管,用生命的最後一口氣息鑄造着華美無比的金銀之葩……
下面要說到老皮,皮一帆。
南河邊停靠着眾多的木製住家船。橫七豎八,悠閑自在。船主們不是桶匠,便是銅匠。
銅匠分為“生銅匠”和“熟銅匠”兩種,“生銅匠”以澆鑄銅器為主,“熟銅匠”以加工銅件和維修為主。“生銅匠”一般有一條住家船,俗稱“銅匠船”。他們四海為家流動營生,澆鑄的品種有銅面盆、銅湯婆、銅香爐、銅燭台、銅勺鏟子、銅腳爐、銅鐘等等。當船停靠到某一個地方,他們便在岸上找塊空地支起風箱,生起炭火,一字擺開模具,化銅澆鑄,邊加工邊銷售。
“熟銅匠”一般住在鎮子上,他們有固定的小門面,一般他們不鑄銅或很少澆鑄,主要從事小件製作和維修加工,什麼箱柜上的銅角銅花,抽屜上的銅拉手,馬桶上的銅箍、銅環,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小的交易如做把銅鎖配把銅鑰匙、做個小雜件、焊錫幾道小裂縫,這對他們來說是小菜一碟。
老皮是銅匠,生的熟的都做,船泊在河旁,一家老小生活在船上。這是一條相當漂亮的大木船,每年夏天,都要刷桐油,一遍一遍地刷,厚實實的,黃澄澄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老皮年近八十,勤勞,能吃苦,手又靈巧,會針工,會繡花,會結絨,能用布頭線腦拼成被面子,鴛鴦戲水,龍鳳呈祥,什麼圖樣都能拿得出來。這樣一雙巧手,做出來的銅錫器具必然細緻華美了。
老皮喜歡唱淮戲,濃密的樹陰下,他一邊勞作,一邊哼唱:
菜籽花開一片黃,
兄送妹妹回家鄉。
我到關西把朋友訪,
賢妹不必談家常,
千里迢迢……趲路忙。
《千里送京娘》是老皮最喜歡的戲文。他唱着淮戲,日日夜夜地幹活也不覺累。
蘇北鍋窪之地,是個苦地方。有雨澇,無雨旱,災荒連年不斷。普通人家,即便缺衣少食,也要打制一副上好的燭台和香爐。
時常有一兩個戲迷,還有一兩個野和尚,坐在老皮身邊,一邊等出貨,一邊聽老皮“七世不團圓”的戲文。“七世不團圓”老皮不會唱,但他會講。他是筱文艷最忠實的票友。“七世不團圓”的故事,是講金童和玉女在王母娘娘面前流露了一點愛慕之情,王母娘娘看到以後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罰他們下凡投胎七次,每次都不能成婚,也就成了七次悲劇,那就是《孟姜女》《梁山伯與祝英台》《藍橋會》《秦雪梅弔孝》《隔牆相會》《郭華賣胭脂》《陳英賣水》。
老皮常年彎腰勞作,腰椎不好,三高,七十五歲后就不再做銅匠了。
當年他隨達全參加革命,半路上扔了槍偷偷從蘆葦盪里溜了回來,因為這,他一直就是個壞分子的身份,每逢批鬥大會都有他出場。後來他學聰明了,估計到要開批鬥大會了,他就把纜繩一拔,舉家水上旅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