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難捨古鎮
姜長順打開話匣子,說起白鎮來如數家珍。我感覺真的沒有找錯人。
白鎮知名的“江湖客”很多,他們從這裏走了出去,又走了回來。姜長順又繼續他的江湖話題。
鎮江焦山定慧寺方丈茗山法師是個老江湖,六十多年的佛教情結,竟是緣於白鎮外婆家的大士庵。茗山法師,俗家姓錢,名延齡,海鹽人,民國三年出生。自幼在白鎮長大,隨母信佛,十九歲在家鄉寺廟剃度出家,二十歲到鎮江焦山定慧寺受具足。為了白鎮大士庵的重建,殫精竭慮,並多次乘水路登碼頭走進白鎮,親臨現場指導工作。當他一襲青衣登岸之際,全鎮老少打着“歡迎茗山法師回故地”的大幅標語,紛紛在公路兩旁虔誠迎候。茗山的出現,給白鎮重新帶來了佛光。
白鎮有個出名的巷子,叫管家巷。清朝末年,管家三兒子管彤公派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與段祺瑞、蔡鍔同學。1914年出任通海鎮守使。鎮守使為北洋政府時期臨時軍事官銜編製,設置於省內某一要地,相當於今天的省軍分區司令,中將軍銜。管彤衣錦還鄉,大修祖宅,門前的巷道由此改稱“管家巷”。
管雲臣英年早逝,歷史對他記錄不多。二次革命烈士伏龍的歷史中提及過管雲臣。蔡鍔在雲南起義討袁,伏龍欲舉兵響應。船至南通,通海鎮守使管雲臣一邊設宴接風,一邊密電袁世凱。袁密令殺之。孫中山聞噩耗手書:“殺雲程之仇,一定要報。”他的歷史不多,有毀有譽,是個複雜的人物。
台灣原“行政院院長”郝柏村先生是最大的江湖客,2011年4月3日,他回大陸探親,攜親屬45人從老家葛武鎮郝榮村出發,堅持坐船從水路到白鎮,走進管家巷,探訪外婆家的後裔。
93歲高齡的郝柏村先生跨越半個多世紀走進尋常巷陌,是為了尋訪表親,管家是他的表親。清朝末年,管家巷有個私塾先生叫管日升,也就是管彤的父親。管彤的姐姐管金,便是郝柏村的外祖母。
那天,郝柏村神情莊重而激動。年幼的他經常和母親坐船回白鎮外婆家省親,水盪白鎮成為他童年生活一張五彩繽紛的圖畫。軍旅生涯幾十年來,最不能忘記的就是白鎮的市井風貌和風土人情。這幾年郝院長回老家鹽城,總是要來白鎮古鎮看看。白鎮的水確實迷倒了一批漂泊在外的鄉人。
姜長順說這三個是白鎮歷史上最有名的江湖人,尤其郝柏村,還跑到了台灣,又從台灣跑到白鎮。
他又指指地下說,這裏原來是個南貨店,解放初期他見過店的模樣。曲尺櫃枱,櫃架上陳列着南貨樣品,過道的酒罈上封着泥,整齊地排列着,店老闆淡漠地坐在堂內。這個店老闆就是姜長順的爺爺。因為家道中落,房子便典給了趙大房。幾十年來,姜家的祖產數易其主。
出了茶館,我們隨着姜長順走進老鎮區,一路上可以看到數十所藏匿很久的明清宅院,它們如同萬笏朝天,一步一叩首,且拜且吟。市街兩旁,高高低低,俱是明清的房舍。粉牆黛瓦,蠡殼幽窗,半壁青苔,一扇門扉。巷道互為連通,把參差錯落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房舍互聯為一個整體。穿街過巷,直通各戶,雖是人工,宛若天成。如果說街巷是古鎮的骨髓,那麼水網則是連通村落的血脈。
白鎮有一個100多年前的老醬園,由王、陳、田三姓股東出資組建經營,取名“三泰”,寓意“開泰”。
王、陳、田是連襟三個,他們的醬園專門生產白抽、紅抽、醋蒜頭、醬生薑、豆瓣醬、醬瓜子,兼營茶干、香醋,最出名的還是白抽。
用乾麵黃豆做成餅子,晒乾、漚爛,用蒿草覆蓋發酵。蒿草,詩文中多有記載,三國魏曹丕《陌上桑》詩云:“寢蒿草,蔭松柏,涕泣雨面霑枕席。”明代袁宏道《相逢行》詩云:“行行即曲巷,曲巷多蒿草。”現代作家楊朔在《海市》中亦有關於它的描述:“那是一片墳墓,高高低低,墳頭上長滿蒿草。”這是一種鄉野間最常見的草,它的加入會加速豆餅的發酵,促其衍生出金黃色毛絨絨的菌絲。
時間到了,功夫就到了;功夫到了,醬汁就到了。等到汁液滲出來,濾出的為白抽,澄清透明,鮮艷活潑;渣滓為豆醬,如脂如膏,入口即化,口味鮮美。
三泰的制醬工藝漸成為公開秘密,當地人很少有不會自做白抽和豆醬的。不過,三泰的醬品自然是高出一籌,且能銷往數百里以外,供不應求。打着三泰招牌的水貨亦不在少數,沒有一定的道行,是絕對分辨不出真假的。
歷史變遷,三泰所有制發生變更,成為公有國營。上世紀50年代,大股東陳再榮從三泰醬園的老闆成為接受改造的普通員工。50年以後,鎮政府、文化站、國營商店、新華書店、大眾飯店也相繼消失在“進士坊”的視野之外,但那個老醬園還在。它如同一隻山羊,溫順地伏在“進士坊”一側,懶懶散散地曬着陽光。光線照見井然有序的罈罈罐罐盆盆盞盞瓶瓶壺壺,光線和陰影一如既往,安安靜靜,配合默契。那個時候,會有一隻大黑貓從地上跳到板凳上,窺視深不見底的醬缸,深邃的瞳仁放射出幽幽之光,宛若洞穿了深埋上百年的鮮香秘密。
白鎮的白抽名氣太響!慕名來白鎮的人沒有忘記魚圓,也沒有忘記白抽,臨走時總會拎五斤十斤的魚圓和白抽返程。白鎮人燒菜從不用紅醬油,這等俗料配不上白鎮的餐桌。想像一下,現炸的白鎮大魚圓,蘸上鮮美的白抽,是一種什麼味道!它會教你再也不想吃其它任何東西,連舌頭吞了的心都有了。
從后大街拐入益民巷,兩邊是烏黑的高牆,人行其中,如漫遊於深邃的陰涼峽谷一般。很多大院,很多台階,很多畫檐雕窗。一兩個穿着素凈的老人會打裏面出來,一柄芭蕉扇,撲撲扇動,暑氣頓然消洱。一個姓張的鐵匠,他會唱京劇,很能喝酒,很會做白醬油。這個巷子的人家都會做醬油。
巷子的路面上常有一架賣醬油的車子緩緩軋過,還伴隨着粗獷嘶啞的吆喝:“打醬油啊……打醬油啊……”賣醬油的叫小劉,人快六十了,大家還是稱他小劉。以前是醬園店的經理,單位解體后沒有了收入,便在益民巷的家中做起了醬油。用他的話說:“荒年成餓不死手藝人。做醬油餓不死,也發不了……”鎮上好幾戶人家在做醬油,僅僅勉強度日而已。
鎮上人越來越少,十室九虛。白鎮的單位越來越少,政府大院冷冷清清,農業銀行和稅務所也撤出了白鎮,這樣一個寧靜的所在也許真的無需設什麼機構。
有人說,白鎮可以沒有一切,絕不能沒有白抽。這句話讓低落的情緒多少又飽滿了起來。是的,沒有白抽,白鎮會變得苦澀。
進士坊下有一排古老的店鋪,門前菊花嬌俏、淡定、逍遙,還有些泥盆子裝着,一隻盆子裏開兩三朵花,開得肥肥的,黃的瓣,黃的蕊,極盡溫暖,一副豐衣足食的模樣。
老譚的理髮店就卧在高大的進士坊下,它像白鎮的傳達室。電影《最長的擁抱》中多次出現過的畫面在這裏可以看到。低矮的房檐,殘缺的門窗,一把白鐵製成可旋轉的理髮椅,擱在架上的幾般工具,晾在牆上的白圍布,整個兒加起來,有一股子扣人心弦的神韻。幾個長壽的老人,坐在理髮店門口,曬着太陽,說著閑話,享受着無上的優遊歲月。有時有趣地觀看小狗打架,有時互補各自的古鎮故事,說到有爭議的地方,會激烈地爭吵起來。
老譚已經上班的,每天早上七點他會準時出現在店裏。
“木木,吃過早飯沒有?我下個面給你。”他照例這麼一問。
姜長順客客氣氣喊了一聲“譚爹爹早”,然後說:“肖公子,譚爹爹可是鎮上一寶,很多故事我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是不是啊,譚爹爹?”
“姜大先生,你太客氣了,年紀大了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再沒人來問就怕忘記得乾乾淨淨了。”老譚感嘆道。
時間不早,怕還校長罵,我和立人操近路經過南星村回學校。路上看到一個老農端詳着卷刃的鐮刀,在一塊光滑的磨刀石上蘸水、打磨,時不時眯着眼瞧瞧開鐮的鋒刃,且用拇指彈試,銀亮的刀鋒映出他們褶皺的笑臉。
對於庄稼人來說,秋收以後的稻草是個好東西,它既可以當柴燒,也可以當材用。整整一個冬天,他們都在為此而忙碌。那時,家家戶戶的房檐下都掛着了一串串金黃色的稻草繩。
稻草繩最為常見的用途是做圍欄。人們先將蘆葦或細竹桿等距離地插入泥土之中,然後纏上二三道草繩,這樣圈圍在莊稼秧苗的四周,可以防止雞鴨小禽闖入啄食和踩踏。草繩還有一個用途是捆紮東西,就像如今的塑料繩。過去鄉間許多雜物都離不開捆紮,所有用的基本上都是草繩,它不需成本,只需勞力。
農閑時,庄稼人會拽出陳年的稻草,濕漉漉地浸入水裏,柔而韌的草莖,正轉,反搓,搓出一條條草繩。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暗淡的煤油燈下,小孩子看書識字,做母親的洗鍋抹盆縫補衣服,做父親的全身心地忙着搓繩。相比之下,男人們搓草繩的花樣要多一些。主要是在兩個手上搓,有時候在大腿上搓,把褲子擼到大腿根,一隻手在大腿上搓,但是大腿上的肉嫩,一會就搓紅了。有的在肚皮上搓。在肚臍眼的上面,那片肚皮被曬得黝黑,皮很硬,草繩在上面滾,吃得消。男人們幹活也是娛樂,一邊談笑一邊搓,家庭氣氛輕鬆快樂。
吃完中飯,古鎮就熱鬧起來了。街巷上全是趕麻將場子的老人和婦女,他們匆匆打着招呼,簡短交流昨日的戰況。就這樣,古鎮的麻將生活拉開了序幕。一會兒功夫,鎮上就安靜下來了,冷不丁會從某個屋子裏傳出麻將拍桌的聲音和笑聲,除此而外,就是寂靜。
白鎮的麻將玩法很簡單,可碰可吃,節奏快速,極易胡牌。博弈數值極小,五塊錢十塊錢“進花園”,最大的不過二三百塊錢。外地人對這種小麻將常抱嗤之以鼻的態度。
白鎮的小麻將沒有博弈色彩,吃碰之間還多少傳遞着一些情誼。小賭怡情,白鎮玩的是快樂,而不是麻將。
我在白鎮生活了十多年,從沒有像今天那樣接近這個地方。這樣的安靜的地方,有什麼理由要離開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