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子落難
白鎮四面環水,風大草多,時常走水失火,火勢之猛,令人驚駭。
家家戶戶一聽到望火樓的鐘聲響起來,都會不約而同地拎着水桶拿着水盆茶缸跑出來,俞發子和水龍局的三台水龍也會在第一時間緊張地出現在火災現場。
一大幫人動作嫻熟,把幾根粗粗長長的水管排到河溝里,夠不到水就再接上幾根管子。這樣一頭在河,一頭在龍。
經常失火經常救火,為白鎮打造出一支強有力的消防隊伍。救火時都不需要人指揮,年輕小夥子搶着爬上水龍杠,一壓一抬,一壓一抬,操作相當熟練。水抽上岸來,力越大水越猛,水注像條條巨龍一樣吞噬着火焰。水桶水盆起不了作用,澆到火上連一點回應都沒有,但白鎮人還是固執地澆,澆到火星子全沒有了才肯罷休。
火災第二天,水龍局門前自然會貼出一張大紅紙,上書“本宅自不小心,遭遇回祿之災,承蒙眾多鄉鄰相助,謹此叩謝”的謝辭。一大幫子圍着告示在看,七言八句地談論昨天的場面。
每當人多的時候,祝大龍最活躍,他會時常出現在白鎮的每個角落。他的階級觀念強警惕性高,凡是外來人口他都要嚴格盤查,姓什麼叫什麼,地方上有什麼土特產,離白鎮有多少里,看似零碎不得要領,卻是相當重要的問題。有一次他親自查獲一對私奔的男女,就是因為答錯了路程而引起了他的懷疑,兩個人關在程家大院三天三夜。縣裏領導剛好到白鎮視察,開會時順便表揚了他一下,他興奮得要飛上天,回去跟老婆說我馬上要提拔到縣裏工作了。等了五六年,上面也沒有調令來,反而讓公社書記口頭撤消了民兵營長的職務。
他對望火樓值守的要求很嚴,經常不定時巡查,發現擅自離崗開小差的,立即一通大罵,嚴重的還要寫檢討書。他要求值守人員一雙眼睛要時時刻刻盯着南盪口,一發現可疑船隻可疑人要立即向他報告。他一得到南盪有人跡活動的彙報,會興緻勃勃率領基幹民兵全副武裝驅船湖盪,前後夾擊,進行抓捕。勝利歸來后鎮上敲鑼打鼓,慶賀白鎮民兵又抓到一個台灣派來的特務,那幾天白鎮會一直充滿喜慶氣氛。
從湖裏抓上來的人明明就是外鄉來偷草的農民,偏偏有人要說成是台灣特務,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要真是特務,台灣的老蔣發神經了,花這麼大的力氣派人到這鳥不拉屎的白鎮來做什麼牢?肖揚東看在眼裏,但從不說出口,自己說給自己聽,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和老子肖達全的最大區別。肖達全就是個死腦筋,多次反對縣委的決策,縣委和地委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才把他打成修正主義,戴了高帽子關進了海鹽市五七幹校的。沒人敢去看他,大侄子肖金山也不敢親自去,請了別人幫忙隔着衛東中學的院牆扔幾包香煙進去。
扔香煙這事肖揚東聽肖金山講過若干回,每次金山都掉眼淚。金山是肖達海和盧氏的大兒子,解放初期進合作社,因為出身問題一直夾着尾巴做人做事。白鎮推進合作化的時候他出過點子下過力氣,事迹曾經刊登到中央的專題報道中了。每當談到自己,金山總是感慨萬分,我有什麼才能啊,還不是我二叔一直在指導我。
金山的兩個弟弟銀山和銅山命運大不如他,沒有半點作為,一直困守在白鎮。
銀山在供銷社賣布,整天面對一幫子挑肥揀瘦的女人。先要耐心等這些娘們選好布,選好了布才能用粉餅劃線,沿線剪一道小口子,兩手一拉布就筆直分開了。收錢時不過手,要夾上頭頂的鐵夾子,通過一條長長的鋼絲穿梭到會計那兒,會計找的零開的票也從夾子裏飛回來。銀山常常自嘲,我的頭是在夾子飛來飛去中變白的。
銅山在農綜商店賣石灰,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享多大福吃多大苦。一個做慣少爺的人,如今抬石灰鏟石灰,一天下來總要沾不少回家,頭髮里鼻孔里全是白灰,這種生活不讓他灰心喪氣才怪。而且鎮上搞運動總忘不了把他拉到台上湊個數,讓他脖子掛上個大木牌子,上書幾個烏黑的大字:壞分子肖銅山。肖銅山壞分子的帽子來得極其容易,他一直嘴欠,沒事生事。他到浴室洗澡,人家造反派頭子也在洗澡,各人洗各人的就是了,人家也沒招你惹你,你偏偏大喊一聲,跑堂的,拿個干布(部)來,把我墊屁股底下。這下好了,第二天,造反派上門了,羅列了他若干罪狀。從那以後,白鎮大大小小的批鬥會都帶着他玩。
銀山和銅山埋怨二叔肖達全偏心老大金山,埋怨有什麼用呢?金山書讀得好,文章寫得好,二叔子賞識他,一起工作過的人都說金山做事作文都相當不錯。把金山一直留在身邊有意無意培養着的私心,肖達全不能說一點都沒有,金山爭氣不讓二叔煩心是真的。怪二叔子不培養你們,還不是因為你們不思上進只知道抱怨嗎?
提到大兒子,肖達海很得意。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常對街坊鄰居說,這老大我管不了了,和我老二一個料,將來註定就是他的兒子。
其實,他一個地主身份三個老婆都管不全能顧得了誰?即使能管也管不了,金山參加工作以後認清形勢,從來不與他這個地主老子來往了。他有苦說不出。
肖達全上學時成績很好,在省城讀過師範,在白鎮做過老師,可惜兒子肖揚東天資愚鈍,在他被打倒后整天在昭陽城胡混,連初中都沒讀完。本來就沒有媽,肖達全關到五七幹校,他就等於成了孤兒。堂兄金山經常操心,到處找他回家吃一頓飽飯睡個安穩覺。金山的笑容和無微不至的關懷,讓肖揚東無數次想像,這個堂兄反倒像他的叔子。
肖揚東在下官河村沒吃什麼苦,因為有費金洪。費金洪做過白鎮區委通信員,受過老肖的恩惠,現在首長落難他不能做忘恩負義之人,總是關照生產隊長把一些輕活留給小肖,一個十**歲數的小夥子能做什麼呢?還特地安排肖揚東到望火樓,這是個美差,輕輕巧巧,誰不想去?這樣為小肖做了一些事以後,他心裏感到踏實,感到光榮,感到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肖達全了,感到下官河村人對他刮目相看了。
朱大江,是一個脾氣壞透了的貧下中農,下官河絕無僅有的窮戶。一個女兒三個兒子,大兒子朱宏富,二兒子朱宏文,三兒子朱宏照,女兒朱宏秀。
朱宏秀是個乖巧的女孩子,後來在費金洪的撮合之下,讓肖揚東娶了朱宏秀,費金洪說我是幫首長解決他現在不能解決的問題,這是我對首長的恩報。
聽村民回想,肖揚東結婚是極其簡單的,肖達海派人從白鎮送來了一些生活用品,臉盆、痰盂、毛巾、肥皂……銀山和銅山知道兄弟結婚,一點反應都沒有,連個影子都沒有出現。金山的老婆代表丈夫從昭陽城到下官河村參加了婚禮,送了兩床被面子和五十元錢。朱家和肖家在一桌子人吃了飯,這婚就算結了。
肖揚東和朱宏秀的新房設在朱大江隔壁的倉房裏,不過裏面抹了一道泥巴,刷了一道石灰。
第二年春天,肖揚東在田裏慢吞吞插秧的時候,孫會計在田埂上叫他上來,交給他一張准考證,要他後天到白鎮中學參加推薦師範的錄取考試。
這張准考證讓肖揚東震驚懷疑。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還能看到“准考證”這個東西,懷疑的是,無論如何國家也不會讓他這個黑五類參加什麼考試。他的父親肖達全做過昭陽縣副縣長,埋在土裏早化成灰了,有誰還會想到他這個落難公子,有誰會讓他這種人參加這樣的推薦考試。
現在他和貧下中農聯姻了,但並沒從根本上改變他的生活現狀,他還是他,漫無目標,茫無涯際,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如今從天上突然飄下一片綠油油的樹葉,上面寫着他肖揚東的名字,怎能不讓他懷疑這個事情的真假。
朱大江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一定有人在暗中關心着女婿,到底是誰,憑他種一輩子土地的頭腦子是想不清的。他只是高興,興奮地說,揚東啊,放心去考,考不上就回來,咱們一家人一起喝粥,照樣過一輩子。
那年肖揚東二十四歲,原先成績就不好,是個掛紅燈的高手。現在隔了這麼多年,肚子的字早就淡化了。宏秀鼓勵他說,既然大隊讓你考你就考,說不定能考上。
抱着非常無所謂的態度,肖揚東到了白鎮中學,到了考場門口又忐忑不安起來,考不上對他來說無關緊要,只是辜負了朱家老老小小的一番期望。
他是深摒一口氣進了考場的。他的考桌在後門處,後門破破爛爛,陽光可以恣肆地照射進來,這並沒有激起他丁點興奮。他沮喪在下官河村這幾年的胡混日子,除了牆上的報紙,他再沒讀過一篇文章,對於一個家破人亡絕望到深處的人來說,讀書還有什麼意義!
這次考試只設了一個考室,一間教室只有七個考生,他一個也不認識。卷子發下來了,不用看也知道半題都答不出。數學是好多年前學的代數,語文要做一篇作文,題目關乎當下的政治,他向來不關心政治,覺得政治這個東西是高壓線,碰上了准沒好下場。
這兩張試卷讓應屆生做的話肯定手到擒來,如囊中探物,但對於他說,無異於失散多年的淡交,本來關係不甚密切,再見面時名字和姓氏都記不得了。
他呆坐着,一籌莫展,六個考生也如他一樣呆若木雞等時間。大約半小時,後門的光線有了忽明忽暗的動靜,眼睜睜看見一張紙條一點一點塞了進來,他看到時心裏緊張得最高點。講台上監考老師在黑板上練書法,一個戴眼鏡先生在窗口來回巡視,其嚴肅程度令人望而生畏,斷然不能伸手去接那紙條。現在他所焦心的不是考上考不上的問題,而是焦心這個紙條是不是一個圈套,是不是他只要一接紙條,戴眼鏡的先生會立即衝進來把他扭出考場,再就是戴上帽子對他進行無休無止的批鬥……
他不讓自己看紙條,可那張紙不住地在門縫間顫動,還隱約傳進一個熟悉的聲音,“姐夫,是我……”他看到巡視的先生就在後門不遠處。外面又是熟悉的聲音在叫:“姐夫姐夫”,這促使他顧不得再作細想,熱血一涌,便勇敢地從門縫裏抽過紙條,緊緊攥在手心裏。
過了好長時間,等老師背過身去,他慢慢展開紙條,他大吃一驚,上面居然是這次試卷的答案。他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同時大汗淋漓,渾身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