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鎮肖家

第一章 白鎮肖家

白鎮是一個水鄉小鎮,從盤古開天地,這個地方就是一個泥丸之地,春秋戰國時期有了人煙,漸漸發展成一個小小的村落。

時光飛快到了明清,白村發展為白鎮,坊廓戶多為小商小販,張家賺李家的錢,李家再賺李家的錢,生意做得稍大一點的可以賺到五縣農戶的錢,做衣的布,燒菜的醬油醋,男耕女織的用具,都是必須要買的日常用品,白鎮在五縣之交,貨真價實,要趕集都到白鎮來。

雖然都是小生意,但生意做得特別大的不是沒有,姜家巷的姜天寶做的生意就蠻大的,他是鎮上自衛隊的中隊長,祖上經營鐵行商號,頗具家財。姜天寶在上海某大學讀書兩年半,沒有畢業就回來繼承了偌大的祖業,他見過大世面,一回來就組織了一個氣勢龐大的鐵匠總會,賒錢賒貨給白鎮上百戶的鐵匠家庭,讓他們沒日沒夜打制長長的鐵鉚和小小的鐵釘,再由他按合同收購集中銷往青島。青島造船廠是國民政府開辦的公辦船廠,生產的全是遠涉重洋的大海輪。

有很多人仔細為他算了一筆帳,一條船要用多少釘鉚?整個造船廠要造多少條船?所有船上的所有的釘鉚全由姜天寶承包了,細細算下來,每年的收益真是嚇死人,這在小小的白鎮上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

姜家在白鎮是第一大姓,第二大姓是趙家。可要論財力,姜家數第二,趙家才數第一。趙家祖上中過進士,后從事地方商貿,屬於官商世家。四少爺趙天寶辭去了國民政府海關的公職,回來執掌了家族所有的事務,同時擔任白鎮自衛隊的大隊長,用白鎮的幾根槍杆子維護着地方上的治安。

在自衛隊裏,趙天寶是姜天寶的頂頭上司。姜趙兩家是白鎮兩大姓,幾百年來一直明爭暗鬥,到了民國時候兩個天寶也不睦。姜天寶生意做得好,鐵行蒸蒸日上的形勢嚴重影響了趙家在白鎮的地位,大有超越趙家之勢,目中便沒人,從來沒把趙天寶放在眼裏,趙家的地位每況愈下又直接影響到其在白鎮的話語權。

雖說兩個人是同學,趙天寶見人總是副笑臉,可是心裏老早就想搞掉姜天寶,除掉心裏的一塊疙瘩。抗戰時期,國民政府以私自發放票券的罪名判處姜天寶死刑,這一切全跟趙天寶的密報有關。姜天寶一死,姜氏宗族是饒不過趙天寶的,連白鎮的鐵匠對趙家人也是怒目以對。趙天寶看到一雙雙仇恨的眼睛害怕了,攜全家老小到南京去投奔妹妹去了。據說他的妹夫是南京政府的一個大官,所作所為影響過中國的近代史,說出名字來讓人驚駭,這裏就不提了。

兩個寶退出白鎮的舞台,肖達海就獨大了。白鎮以市民居多,也有地主,他們吃佃農的飯過着市民的生活。這方面,肖達海算一個。

白鎮邊上有個官河村,與白鎮相隔不足五里,在它們中間的地帶叫城門瓮,是白鎮地勢最高的地方,也是姜趙兩家的勢力分界線。千百年來他們都要在這裏賽詩比武,在這裏爭吵辯論,城門瓮一直就沒有消停過。主持公道消除爭端的往往是老肖家,肖達海的父親肖翰章能說會道,素以和事佬著稱於鄉里,大事小事有他出面方可辦成。姜家這邊基本是佃農,肖翰章是東家,水且有幾分薄面,何況東家乎?到了肖達海這一代,肖家成了白鎮最大的地主,肖達海自然成了白鎮默認的調停人,主宰着整個白鎮大大小小的民間事務。

肖達海有三個婆娘,是白鎮上公認婆娘最多的大地主。

解放前夕,二弟肖達全區長找上門來,嚴肅地跟他說:“現在新社會了,制度不一樣了,必須一夫一妻。人家一個老婆,有時還打着光棍,而你三個老婆,想過安穩日子,你必須儘快休掉兩個。”

肖達海是聰明人,知道世道變了,逆天而行就是自取滅亡。思來想去,三個老婆都是不錯,休掉誰真是難以取捨。

盧氏是結髮妻子,為他生了三個兒子,看在三個兒子的份上也應該保留大娘子的盧氏。盧氏歲數比他大,吃齋念佛多年,一副痴痴獃呆的樣子,留在家裏如同留了一尊菩薩。

另兩個老婆都四五十歲的人了,哪兒也去不了,休了以後不留在肖家過日子能到哪兒去呢?肖達海是有辦法的人,把她們的身份弄模糊起來,以前叫二娘三娘,現在全都改稱二姨娘三姨娘。

徐芳華一副無所謂的姿態,用她的話說這叫“換湯不換藥”。潘翠珠表現得較為強烈,只要有人叫她三姨娘,心裏極其不爽快,嘴上從不肯答應。

白鎮解放以後,肖家的門關得死死的,以後二十年也一直這樣,輕易誰也進不去,肖達海和三個老婆貓在家裏的四仙桌上打麻將。三將摸下來,盧氏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話最多的是二娘子徐芳華,嘴唇像磨子一樣不停地磨磨几几,三娘子最看不慣二娘子,總是陰陽怪氣地刺她。打到一條,往桌上一拍:“小騷雞子。”不過沒有人理會她,全當她是空氣。

據說大娘盧氏年輕的時候脾氣就好,老了就更沒了性子。凡事不看不問不管。有人喊打麻將她就上。摸牌打牌很慢,十賭九贏,贏了錢一分不留全分給傭人,下面的傭人平時都叫她“老佛爺”。

二娘年輕時是海鹽城野雞班子的當紅花旦,在灘涂地區的漁民中享有一定的聲譽。肖達海到海鹽要米債看過她的戲,三一繞四一繞就搭將了起來。最後肖達海下了決心娶她,花了50個大洋做聘禮把她給娶到了白鎮做了二房。

三娘是鎮上潘波的小女兒,長相俊俏,為了一屁股的賭債,把女兒嫁給了肖達海。三娘潘翠珠一進門就要做內當家,不達目的不讓肖達海近身。肖達海生了幾天悶氣,就依了她,把倉房的鑰匙全交了出來,潘翠珠當著眾人的面趾高氣揚地把它們拴到了腰間,走路的時候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響,很威風。潘翠珠認為自己是正經人家出來的,一直瞧不起像狐狸精一樣的徐芳華,經常編出徐芳華的故事來,肖家大院的人從來不相信這些故事,不喜歡潘翠珠的人卻很多,都說三娘子刻薄。

二娘子徐芳華是個大披馬,不在意,不記仇,吵過沒幾天又找潘翠珠拉呱。宅院裏面的人沒有人不說二娘沒血性的。二娘子進了肖家門就很少唱戲了,有時一個人躲在房裏輕聲哼唱。她唱得最出名的是《秦雪梅弔孝》,這個戲名總體上是晦氣的,她不敢搞出多大的動作出來,怕肖達海聽見罵她。

二娘三娘被休以後仍住在肖家,整個白鎮都知道。幾十年的事實婚姻了,一下子讓人家到什麼地方去?

二娘家在白駒鎮,家裏人已多年不見音訊。三娘的媽媽死得早,老子潘波在鎮上擺攤子賣豆子,青豆、蠶豆、碗豆,煮的、炒的、炸的。向晚時分,鎮上的男人開始喝酒,三三兩兩圍着潘波攤子。雖說潘波年歲大了,但精神相當不錯,白天指揮兩個幫工剝豆、洗豆、煮豆、炸豆,晚上攤位上就他一個人,有顧客來了,也不說話,極其熟練用一小塊報紙包上一包,不用秤稱,遞貨接錢,動作迅速流暢,從不拖泥帶水。

論起來白鎮的“潘波豆”是遠近聞名的,香、脆、酥,真正是佐酒的好吃食。尤其是水煮蠶豆,事先一刀一刀切了口,配以各種密制佐料,在尺八的大鍋里武火煮熟,再用文火輕煨半個小時,從鍋蓋縫透出來的混合豆香特別誘人。

潘波的生意做得這麼好,可是家裏情況並不好,潘翠珠一直沒有改變對老子的態度。什麼態度?老死不往來。倒不是特別記恨老子當初把她賣給肖達海,最主要的原因是潘波外面有人,是一個孤老太太,每到晚上,這個老太太就摸到潘家去。女兒覺得老子這麼大歲數還做這事丟人,所以她寧死也不回潘家。

肖達海最愛吃莧菜餶。莧菜長到夏末就老了,這時有人會取了它的莖拿到集市上賣,肖家都要買好多回去,洗凈后切成段,控干水份,倒進大缸,同時加鹽加陳年的老鹵腌制。經過發酵,又臭又香、風味獨特的莧菜餶就算大功告成了。肖達海每天的晚飯很簡單,兩碗米粥,再加一小碗又臭又香的莧菜餶,吃完以後就沿着街上跑,起碼兩個來回。老丈人潘波在街上賣豆子,他也不打招呼,看一眼豆攤就算是招呼過了。

肖達海的三弟叫肖達江,是個教書的私塾先生。年輕時在揚州上過幾年中學,結交一幫有錢的少爺公子,整日花天酒地,沒幾年把名下的財產吃了個盡光。肖達海平時不肯見這三兄弟,要是見面了肯定是在清明上墳祭祖的時候,肖達江能吃到他一根煙。然後二人便是沉默,沒有二話可說。據說當年,肖達江動用過肖達海的錢,具體數目外人不知道,只有老二肖達全知道。肖達江成家后,肖達海把鎮子東頭一處長滿海棠的大宅院送給了他,算盡了老大的情義。

肖達江除了認識幾個字和吃喝玩樂之外,什麼也不會,成家以後養家餬口的壓力擺在面前,他就在下房擺了十幾張破凳,塞進了十幾個學生,開始了他的教書生涯。鎮上人都知道他沒什麼學問,還是願意把自己的兒女送到肖家巷,交到他的手上,交在他手上放心。肖達江肚子裏面沒什麼墨水,治理學生卻很一套,軟硬兼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把十幾個小傢伙搞得雲裏霧裏,服服帖帖。

肖達江老得快要不行的時候,經常打瞌睡流口水,說話慢慢吞吞,過去對學生的忽悠勁一天天消失了。五十五歲那年,大兒子得病死了,老伴悲傷過度相繼離世。肖達江好像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個表情,沒有一絲悲苦。每天大早跑到集市買一樣蔬菜,或者一塊豆腐兩張百葉,學生讀書寫字,他就一個人躲在廚房裏弄飯。他這樣硬撐着,鎮上人都戲稱,肖達江老了,學堂也越來越“搭漿”了。搭漿的意思白鎮本地人理解,就是實在的成分少了,假的成分多了。

老二肖達全,參加過新四軍,與六十年代著名的作家顧地是老戰友,當時顧地擔任蘇北老區白鎮工商所的科長,肖達全是班長。日本鬼子進攻白鎮時,他們的船慌裏慌張撤退到湖中,在蘆葦盪里躲了一天一夜。那個晚上,他們躺在艙中望着星空無話不談,從而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肖達全從小叛逆,參加革命以後立即與罪惡的家庭脫離了關係,保持了自身的純潔性。解放后擔任了白鎮地區的區長,五十年代成為昭陽縣的副縣長,清正廉明,剛直不阿,後來被一幫子小人活活給整死了,死的時候四十八歲。

說起來,肖家兼有兩重階級成份,一是以肖達海為代表的大地主家庭,二是以肖達全為代表的革命家庭。肖達全死後,他的獨子肖揚東就下插到了白鎮的下官河村做了一個農民。肖揚東到下官河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時只有十九歲,住在生產隊長姜中俊和朱大江兩戶人家之間的一處破房子裏面,這是大隊廢棄的工具倉庫,四面破牆灌風,屋頂烈日當頭。朱大江出於好心,砍了幾捆蒿草,在屋頂上鋪一層草刷一層泥漿,總算把曬死人的日光給擋在了外面。大隊支書費金洪送來了不少廢報紙,把四面殘破的牆壁糊了兩層,這個破屋子一下子亮堂起來,像個人住的地方了。

肖揚東躺在竹床子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身下咯吱咯吱響。滿牆的報紙,上面有最新的最高指示和各地豐產的大好形勢,天天看天天讀,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民國時,趙家提議模仿海鹽城在鎮上興建一座望火樓,以防匪望火。白鎮商埠林立,商號若干,此議一出,附和者眾,就連姜家族長姜思愚也沒反對。肖家出大洋二十,姜家出三十,趙家出了五十,其餘商戶各出五元。望火樓費時一年建成,高高聳立於白鎮的上空,環顧四周,房屋、街道、小巷、庭院,遠有湖盪田垛,再遠可以看見古道上的車輛,看見官河上的點點船隻。

肖揚東曾在這望火樓上值守,他是官河村派出的義工,從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一點。

值守望火樓是不拿錢的,人員是各單位輪流臨時委派的。新人值守是要接受培訓的,當時有兩個教官,一個是水龍局長俞發子,一個是民兵營長祝大龍。

俞發子的老婆是瞎子,家裏窮得叮噹響。他的局長職務沒有行政級別,就是老百姓的戲稱而已。公社讓他看管維修水龍,每年給點生活補助。俞發子很認真,每次都要詳細地叮囑值守的,發現某處有濃煙,且久久不斷,就必須敲響樓頂鐘聲,並搖響公社辦公室的電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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