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燎
第171章燎原
“夢兒!”舞陽郡主低低的叱喝了一聲,顯然並不願意女兒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
權力,地位,名聲,這些表面看上去光鮮亮麗的東西,實際上就如同那淬着□□的珠寶一樣,輕而易舉地就能夠取人性命,朝堂之上,後宮之中,皇權龍位之爭,即便此刻還未有刀光劍影上場,可但凡身陷其中之人,哪一個不是行得戰戰兢兢,稍有不慎,便會連命都保不住,她的夫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沒有了蘇豫,蘇綉夢便是她活着的唯一的期盼。舞陽郡主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懇求的表情,低低的道:“夢兒,答應娘,不要去皇宮,不要參與這件事,就當沒聽到過,沒看到過,什麼也不知道!你不是想去莊子上玩嗎?娘這就吩咐丫鬟們收拾行裝,帶你過去住上幾天好不好?”
當娘的言辭懇切,可身為女兒的蘇綉夢卻已經不是昔時得了玩具兵欣喜若狂的孩童,如果說失去了丈夫,讓舞陽郡主一夜之間心如死灰,那麼失去了父親,便讓定國公府原本天真爛漫的嫡孫小姐一夜長大。
少女的目光清澈而又倔強,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您教過我,做人要懂禮義仁智信,下要有悲天憫人的心地,上要有忠君愛國的胸懷,如今有人要行竊國之事,女兒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當做沒聽到,沒看到呢?”
若是放在從前,看到女兒能說出這一番道理來,舞陽郡主定是會感到欣慰的,可如今這樣的情形,她的心中卻只有惶惶不安,然而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應對之語,只能板著臉不言不語,來表達自己的不贊同。
“爹留了一封信給我。”蘇綉夢苦澀地笑了笑,環視屋內眾人一圈,目光最終落到了虎子母子倆身上,她吩咐下人先帶這娘倆去吃點兒東西,方才將關於蘇豫那封信的內容說了一通。
定國公面色晦暗,舞陽郡主心中已然翻起驚濤駭浪,一雙玉手死命地捏着衣擺,反觀鄭文淵依然閑適自在,全然沒有聽到了驚天秘聞的震驚。
“若是爺爺和娘不信,爹的信就在這兒,您可以看一看,信中所說的證據我已經交給了皇上和皇後娘娘,是非公道,自有人定奪。”
女兒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但是舞陽郡主怎麼也沒想到,這樣大的事情,女兒竟然一聲不吭,連商量也沒跟人商量就自己做了決定,她皺着眉,依舊不贊同地說:“無論如何,這件事與咱們家沒什麼關係,這些證據給就給了罷,查案定罪有廷尉司,不需要你這個小丫頭。”
蘇綉夢顯然不這樣覺得,她自有一番道理,“這件事怎能說與我們沒有關係,咱們受朝廷的封蔭,便該行盡忠之事,更何況,爹已經為了這件事而死……”蘇秀萌頓了頓,將那噴薄而出地情緒壓抑了下去,又說道,“如果爹錯了,做女兒的應當替他贖罪,如果爹沒錯,那我更應該替他洗刷冤屈。難道您覺得我這麼做錯了嗎?”
當然是沒錯的。
舞陽郡主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淺薄到轉瞬即逝,女兒不再耍賴撒嬌,而是有理有據地說服她,讓舞陽郡主難免有些悵然,無論是那樣堅定的語氣讓她無法反駁,又或者是提到關於夫君的兩種可能打動了她,總之舞陽郡主沒有再說什麼反對的話,而是微微別過頭去,明顯是不願意再搭腔。
蘇綉夢知道這是母親同意了,朝鄭文淵微微的點了點頭,輕聲道:“煩請表哥,和你那兩位朋友收拾一番,我再帶你們入宮。”
無論如何都是要面聖,蘇文淵和虎子母子倆那一副難民的打扮確實不太適合。
出生鄉野,沒多少見識的虎子娘,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穿上綾羅綢緞的一天,雖然他們身份不高,但畢竟是鄭文淵帶來的人,讓他們穿那些丫鬟婆子的衣裳不合適,舞陽郡主便尋了件自己不穿的衣裳給了虎子娘,至於虎子,穿得正巧是鄭文淵小時候的衣裳。
看着巍峨高聳的宮牆,虎子娘緊張得語無倫次,小心翼翼的問鄭文淵,“鄭小弟,這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吧,可真氣派呀!”
可不是氣派!
那紅磚綠瓦,鑲金的大門,大理石鋪成的地面,還有面無表情身材挺拔的宮門侍衛,都是虎子娘前半輩子從未見過的。
她有點兒興奮又有點兒害怕,一手牽着虎子,一手摩挲着身上的衣衫,忍不住的偷偷抬頭,打量着站在宮門旁的人。
虎子大抵是被娘親的情緒感染,全然不見平時的活潑可愛,一路上也蔫頭蔫腦的,不過小孩子到底是對這樣未知的事物感興趣,躲在他娘身後探頭探腦。
蘇綉夢前些天才來過,這守門的侍衛倒是認得她,聽到她的要求也不奇怪,直言道:“蘇姑娘,那煩請您在這兒先等候片刻,我讓人先去稟報。”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還不見人回來,虎子娘半是好奇,半是急躁地低聲道:“這得等多長時間呀?我看那戲台上的皇帝,老百姓敲個鼓他就出來了,都這麼久了,皇帝該不會不願意見我們吧。”
蘇綉夢大抵是心裏有事兒,似乎並沒有聽到她的話,怔怔地望着宮門發獃。
鄭文淵雖然在鄉下生活了小半輩子,但好歹有個定國公府出身的娘,對這一切並非全然不知,他低聲解釋道,“這兒只是皇宮的一道偏門,像我等沒有身份之人,是不能走正門或者側門的,偏門是離皇上所居的未央宮最遠的,再等等吧。”
一聽他這麼說,虎子娘也只好耐心等待,好在並沒有再等多久,那通傳之人便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位宮女打扮的人,他抬眼打量了諸人一眼,介紹道:“這位是皇後娘娘宮裏的喜兒姑姑,你們跟着她進去吧。”
在宮闈之外已經瞪大了眼睛的虎子娘,如今進了皇宮之內,更是一步一驚嘆,從危機重重的丘山到饑民遍地的城郊,從深藏鬧市的定國公府到如今莊嚴巍峨精美絕倫的宮殿,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刷新虎子娘的認知。
直到見到那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俏麗婦人,虎子娘瞪得渾圓的眼睛卻不敢再打量,而是惴惴不安地低下頭,潛意識告訴她,眼前這人不是能隨意看得的。
果不然,那領着他們進來的女官一本正經道:“還不快見過皇後娘娘。”
蘇綉夢已然先行了禮,鄭文淵也未落其後,喜兒這句話正是對虎子母子倆說的。
小孩子不懂皇後娘娘是個什麼樣的概念,虎子娘卻是知道的,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着聲喊道:“草民宋氏見過皇後娘娘。”
虎子娘宋氏怎麼也沒想到皇後娘娘竟然如此年輕貌美,一時間心中腹誹着老皇帝艷福不淺,一會兒又嘀咕着皇後娘娘風華正茂卻嫁給一個糟老頭子,恐怕心中委屈得很吧。
謝瑤光自然不知自己已經被虎子娘劃到了被迫進宮侍奉老皇帝的可憐人中,微微笑着讓他們起身,道:“小夢兒,侍衛說你領了幾個災民來,有什麼重要的事要稟告,那這一位是?”
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鄭文淵換了身好衣裳,重新梳洗之後,就像是換了個人一般,若是手上再握一把摺扇,可當真是與長安城中那些翩翩佳公子差不離了。
“這位是臣女的表哥。”蘇綉夢介紹道,“是姑母的兒子。”
謝瑤光自少長於長安城的勛貴圈子之中,與蘇綉夢都是嫁入宮中之後才相識,更無從得知定國公府曾有個出嫁的姑奶奶,還生了一個兒子這樣的事兒。
鄭文淵聽到二人交談,這才再度行禮,“草民鄭文淵,見過皇後娘娘。”
不驕不躁,不疾不徐,為人難得,也難怪謝瑤光沒有將他與虎子母子二人一道認作災民。
只見她微微笑了笑,擺擺手示意鄭文淵起身,道:“本宮倒是頭一回聽說小夢兒還有個表哥,既是親戚便該多種走動走動才好。”
謝瑤光說這話並無旁的意思,只是隨口一句家常罷了。
蘇綉夢卻彷彿沒有聽到這些話一樣,有些急不可耐的說道,“娘娘,表哥帶來的這兩位朋友,說他們在丘山行宮,看到蕭承和練兵、殺人。”
不料皇後娘娘莞爾一笑,道:“先不急,我已經命人去找皇上了,正巧他與周廷尉在御書房商量這個案子的事,叫他們一併過來,這斷案之事,合該給要拿主意的人來定奪才是。”
謝瑤光神色坦然,她心中隱隱約約覺得,人證物證齊全,此事也到了該收尾的時候,古語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蕭承和也該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宮門外忽然傳來了宮女和內侍們問安的聲音。
虎子娘半坐在椅子上,低着頭用餘光看向門口,腦海中一筆一畫勾勒着老皇帝的模樣,沒曾想落入眼中的卻是一個俊秀青年的模樣,風神玉秀,儀錶堂堂,自有威嚴。
當然,以虎子娘的見識,是斷然想不出這樣的詞句,她只覺得,眼前這人,實在是一副好模樣!
這就是皇帝?這樣年輕?這樣俊朗?
心中猶是狐疑着,卻已經聽見蘇綉夢和鄭文淵請安行禮,她再度慢了一拍,一手扯著兒子跪了下來,給皇帝陛下磕頭。
皇帝既不像虎子娘想像的那樣,是個長着鬍子滿臉皺紋的老頭,也不會動不動就說出要把誰拉出去砍頭的話,即便是對待像他們這樣的身份低下之人,依舊滿面和煦如春風拂柳。
大抵是因為皇後娘娘和皇帝陛下都如此溫和的緣故,虎子娘起初的手忙腳亂和惶惶不安,逐漸地消失了,在鄭文淵的幫助下磕磕絆絆地將自己的丘山的所見所聞又再度複述了一通,還補充道,“他們殺了人就把事情屍體丟在山崖下面,現在去找應該還找的到,不過天氣炎熱,想必已經……”
過了這麼些天想必已經腐爛發臭了。
不過在皇帝陛下面前虎子娘還是沒敢將這話說出來。
但這並不妨礙在場的人理解她的意思,蕭景澤略略沉吟了一番,看向一旁的周廷之,問道,“既然人證物證俱全,廷尉府可否前往丘山行宮,暫扣所有人,而後去山中搜尋被害之人的屍骨?”
蕭景澤這皇帝,當真做得和旁人都不一樣,他事事心中都有自己的主意,卻又事事都知道問詢朝臣們的意見,尊重而有度,實乃帝王之道。
周廷之好歹也是皇帝的心腹,知道蕭景澤這話並無什麼指派的意思,而是在徵求他的意見,當即道:“若是這位婦人願意做報案人,自然是可以的。不過有兩點……”
“這其一嘛,若是有人報案聲稱,在丘山皇陵親眼看到,寧王的侍衛殺人,微臣於情於理都需探查一番,但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此事是寧王指使啊,即便是查下來,也有人頂罪,微臣最多也只能治他一個監管不力之罪”。周廷之思索了一番,回答道。
虎子娘搖頭,情急之下開了口卻又不知如何言語,躊躇了半晌才將想說的話連成語句:“不是的,我聽那些丟棄屍體的人親口說,那兩個人是寧王所殺,是專門做給不服管的災民們看的,我們好多人都被那個王爺抓起來了,只要問一問肯定好多人都看見了。皇上慈悲心腸,可要救救他們啊!”
“這是自然,都是朕的子民,活着的人要救,死了的人,朕也不會讓他們白白丟掉性命。”蕭景澤安撫道。
謝瑤光聽到虎子娘的話,笑了笑,說了句:“殺雞儆猴,焉能不留把柄。”
她看向蕭瑾澤,“他如此不加掩飾,當真是無所顧及了嗎?還是想破釜沉舟?如果這船沉了,,要是不會水,那可就完了。”
這個比喻讓蕭景澤哭笑不得,道:“他都破釜沉舟了,要麼朕死,要麼他死,還關會不會水什麼事。”說到沉船游水,蕭景澤倒是想起昔年時,他剛剛得知蕭承和的身份,帶着他去靖國公府拜訪量凌傲柏,卻遇到了謝瑤光不小心掉進蓮花池中的事情。
昔年含苞待放的小荷,如今已成為他身旁盈盈而立飄香菡萏。
周廷之接過皇帝陛下的話,道,“若是有這樣的證言,直接去丘山行宮抓人也未嘗不可,只不過就廷尉府那點兒人手恐怕不夠,臣還要請皇上相助才是。”
“朕不好直接出面,周愛卿去靖國公府找郡主和郡馬爺,他們會給你幫忙的。”
周廷之頷首,表示同意。
“至於這母子兩人,乃是重要人證,你就一併帶到廷尉府,好生照料,要務必注意他們的安全。”
皇帝陛下三兩句話決定了自己的去處,虎子娘有些不安地看向鄭文淵,在場這些人,每一個都是她平常觸及不到的大人物,她也只能信任一起從南邊逃難過來的鄭小弟了。
後者朝他安撫地笑了笑,“周大人是好人,不用擔心。”
七八月份燥熱的午後,就在城外的災民沒有了鄭文淵這個主心骨,一片慌亂的時候,從靖國公府的大門裏。走出來一男一女,兩人分別各乘一騎,馬蹄聲嗒吧嗒地在曬得滾燙的青石板上飛快的劃過,走出了城門,徑直向丘山而去。
這一男一女不是別人,正是華月郡主與凌元辰。
凌元辰如今是三品武官,手握兵權,華月郡主是皇室宗親,脾氣又是出了名的火爆和得理不饒人,讓這兩口子幫着周廷之去丘山抓捕人犯,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甲兵已經將丘山團團圍住,炎熱的天氣沒有讓他們動搖分毫,華月郡主看着被厚重的盔甲捂出一身汗的士兵,皺着眉道:“周大人怎麼還不來?”
“再等等。”凌元辰道。
華月郡主拎着手裏的軟鞭,抬眼看見不遠處的丘山皇陵,沒有平日裏的靜謐,安詳,反而時不時的傳來喊殺聲,和短兵相接的聲音。
“蕭承和的膽子可不小,要不然咱們還是先進去把他抓起來吧!省得他到時候跑了。”華月郡主看了凌元辰一眼,有些躍躍欲試地說道,好不容易有點兒事情做,她可不想在這兒乾等着。
“我們是來協助周大人的,廷尉府辦案自有章程,莫要胡亂來。”凌元辰一邊觀察周圍的地形,一邊低聲拒絕了她的提議,還叮囑她要學會耐心。
華月郡主萬分無奈地說道:“好吧,聽你的。”心中卻想着,等到抓到了蕭承和這個亂臣賊子,一定要好好痛罵他一番,再讓皇上和皇後娘娘好好獎勵獎勵自己,不然這大熱天的,一點兒好處也沒有,豈不是太虧了些。
就在凌元辰和周廷之在丘山皇陵打算瓮中捉鱉的時候,承國公府、御史台、武英侯府等一眾官家府邸門外,也佈滿了全副武裝的兵士,只待領頭的人一聲令下,他們就會破門而入,緝拿人犯。
蘇豫提供的證據里,只有他活着的時候查探到的人員名錄,而在他死後,蕭承和亦再度結交了不少人,蕭景澤正是憑着蘇豫留下的證據,派決明和他手下的暗衛們順藤摸瓜,才將這些隱藏在暗處的人全都揪了出來。
悶熱的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在發酵,而在丘山行宮後院練兵的災民們卻已經被衝進來的甲兵們嚇得瑟瑟發抖,那些曾叫囂着若是能上戰場,自己也會是個好兵的衛陵者,迎面碰上凌元辰率領的兵士,便被對方身上的氣勢所攝,就連抵抗也顯得十分無力。
早在廷尉府的人和甲兵們衝進來的時候,吳舟橫就已經飛快地退到了行宮內,慌亂的周嘉夢正指揮着丫鬟收拾金銀細軟,而蕭承和則將掛在牆上的寶劍拿了下來,斥責一句:“慌什麼,既然到了這個時候,就只能背水一戰了,要麼活,要麼死。”
不得不說,或許是蕭家人血脈里都有這樣放手一搏的狠勁,這一刻,蕭承和的想法與蕭景澤所說的話竟奇異地重疊到了一起。
一個是身經百戰的將軍,一個是紙上談兵的王爺,一個麾下曾有百萬雄師,一個卻要抓千百個災民當炮灰,孰優孰劣,誰勝誰負,在這場鬥爭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答案。
那七月的流火,終於在丘山皇陵燒成了真真正正的燎原之勢,將那些魑魅魍魎全都燒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