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修養回歸

隨着拍攝日子的一天天過去,時間漸漸來到了六月,《斷背山》的拍攝已經步入尾聲。兩位女配角米歇爾和安妮的戲份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經全部結束,她們殺青之後，片場又恢復了一開始的冷清。

不過他們也只剩下最後一場戲了，就是傑克在意外身亡前，感情爆發的最後一幕，只要拍攝結束,整個劇組就可以殺青,影片正式進入後期以及宣傳階段,預計今年年底上映。看樣子李安和沙姆斯這次卯足了勁,在2002年《綠巨人》上映成為荷里活最爛導演后,準備殺個回馬槍,劍指2003-2004年頒獎季以及第七十六屆奧斯卡金像獎。

也許是越發意識到《斷背山》的前景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小眾電影，到了拍攝後期片場裏所有人都牟足了一股勁,他們想參與到經典的誕生。而每個人都埋頭苦幹的嚴肅風氣也影響到了片場的整體氛圍，至少西奧羅德再有沒有像剛開始那樣分出心思開導希斯。

因為他自己都開始被一心付出卻永遠得不到結果的傑克所影響，那種壓抑和痛苦更將他推入傑克的深淵。但是他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可怕的兆頭,相反，他覺得自己好極了,這種壓抑讓他的表演靈感猶如噴泉湧出，就等着所有鋪墊之後的驟然爆發。

如果要李安來形容西奧羅德最近的表演狀態，那麼他恐怕會用“盛氣凌人”這個詞。在影片後期傑克和恩尼斯一般聚少離多,而在所有的傑克個人故事裏,就算面對着自己的好朋友以及老搭檔安妮西奧羅德也毫不心慈手軟,壓戲和帶戲幾乎每場都會出現，彷彿他之前的所有表演都只是熱熱身，現在開始他才漸入佳境。

然而用漸入佳境來形容也不太準確，畢竟之前西奧羅德的表演也非常賞心悅目往往一條就過。李安認為前半階段的西奧羅德並未亮出自己的獠牙，他可以溫柔而耐心地展現自己才華橫溢的一面，然而隨着傑克情緒的變化，當初那個叛逆不羈的小子在心裏積累了太多傷痕，當西奧羅德亮出尖銳的獠牙的那一刻，他會用一場血腥的視覺盛宴提醒所有人誰才是舞台的中心。

而拍攝過恩尼斯情緒爆發部分的希斯早已進入了最佳狀態，李安不由得有些期待傑克和恩尼斯的最後一場戲，是西奧羅德繼續用狂風暴雨式霸道演技碾壓希斯一籌，還是希斯迎難而上搶奪主權？畢竟這場戲，說到底主角是傑克而不是恩尼斯。

鏡頭之下，在某一次露營時，和自己的妻子阿爾瑪離了婚的恩尼斯想了很久，將一直積壓在心底的恐懼和擔憂向傑克傾訴。阿爾瑪知道他和傑克的事情，最後忍無可忍的她選擇離開他，而自小就對同性戀有心理陰影的恩尼斯此刻更加害怕自己是同性戀並且和傑克相愛的事情被鎮上所有人知道。

他不像傑克，對自己的性取向有坦然清楚的認知，也不像傑克一樣敢於追求自己的愛，他太過內向又太過敏感，童年那個慘死在恐同者手下的同性戀的屍體一直植根在他的意識里，他害怕着自己或者傑克也會變成那樣，然而他唯一能傾訴的對象只有傑克。

並且他已經提起了巨大的勇氣。

傑克知道恩尼斯的恐懼，他一直試圖讓他走出自己的世界。此刻聽到恩尼斯這樣說，傑克低頭掩飾了自己的輕笑，而後又抬起頭看向恩尼斯，狀若無意地暗示他離開懷俄明，來到德州，來到他的身邊，這樣他就不會再恐懼別人的眼光。

但恩尼斯又退縮了，他又開始搬出自己的女兒，說著一些混賬話，讓傑克憤然甩手而去。

李安喊下了“CUT”，這一部分的劇情只是鋪墊而已，為傑克和恩尼斯下一次露營時矛盾徹底爆發做鋪墊。休息片刻后，在同一個地方，恩尼斯和傑克開始了他們兩人生命中最後一次露營。不過因為目前還是白天，李安稍稍調整了下拍攝順序，他準備先拍攝兩人露營后最後一天的爭吵，等到了晚上再來拍攝前一天晚上的河邊閑聊。

當所有東西都收拾好，傑克準備動身回家的時刻，恩尼斯才將他糾結了一個星期的話告訴他，他們兩個直到十一月都無法見面了。這個消息猶如導/火/索徹底激怒了傑克——

他深愛着的人永遠都將他放在最後一位，然而一個剛剛和他認識不久的人都可以主動向他提出一起經營一個他只想和恩尼斯一起經營的農場。在壓抑充滿歧視和異樣眼光的懷俄明，他深愛着的人永遠會推開他，而墨西哥小鎮上的陌生人卻可以給他想從恩尼斯身上得到的愛和擁抱！

“為什麼我每次都得遷就你，恩尼斯·德爾瑪？！‘我得照顧我的女兒，最近是她們的開學期，我們得推遲三個月’、‘農場裏另外一個護工生了病，這個月我們無法相見’、‘你知道嗎？也許我們可以把見面時間提前到三月’……你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多借口？”傑克用力摔上車門，將一直揣在懷裏的恩尼斯最近寫給他的信甩到恩尼斯的臉上，然後氣憤地走到河邊，一腳踹飛昨晚搭起來的篝火石碓。

“我們為什麼永遠都得在這個陰冷荒涼的斷背山見面？你他媽就應該從這裏走出來！我們應該去一個溫暖的地方，例如墨西哥！”

看到這裏，李安不禁笑了，因為他知道西奧羅德又開始了，這一次他不僅改了詞，還從道具師手裏偷了道具，那封他甩向恩尼斯的信可不是劇本中有的，也不是他提前給他準備的。然而，就算恩尼斯每一次都是推脫，傑克也依然會留下他寫的每一封信這個細節改動非常好，李安也樂見其成。

但如果希斯一直按照劇本上的台詞來表演，那麼恐怕之後他會有些狼狽了——“墨西哥？該死的傑克，你知道我的，我這輩子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在咖啡壺附近找把手……”

“去你的咖啡壺，恩尼斯！”果然，西奧羅德在希斯說出第一句台詞時就粗聲粗氣地打斷了他，“這就是你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嗎？你他媽你連你自己都不了解！我們本可以去更遠的地方，屬於我們的地方！”

希斯被西奧羅德不合常理的表演弄得微微一愣，西奧羅德之前也確實會改戲自由發揮，但之前他的表演中帶有引導性，而且之前和他合作的任何一次，都沒有這一次這般咄咄逼人。好在希斯並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他擁有着不亞於戲骨的演戲天賦，所以他的愣神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在他的修飾下，反倒像是恩尼斯被傑克的逼問弄得啞口無言。

“那你想讓我怎麼辦，傑克？拜託，講點道理，我得工作，也許你忘了貧窮的滋味，但是我沒有，你聽過子女贍養費嗎……”恩尼斯還試圖讓傑克冷靜下來，但此時此刻正在氣頭上的他聽着恩尼斯的解釋只當做是他的借口，尤其是聽到“子女贍養費”這個詞——恩尼斯已經搬出多次自己的女兒作為借口了。

“你不明白，你這混球，金錢並不能買來任何東西，難道你認為我就過得很好嗎？”傑克冷笑着搖了搖頭，剛才還怒氣沖沖語氣暴躁此刻他又回歸平靜，也許是心死了，也許是看穿了，“時間永遠不夠，永遠不夠，而你還在這有限的時間裏試圖將我們越推越遠。Youknohat？我他媽忍受這個操蛋的現狀已經很久了，忍受你很久了……”

恩尼斯也煩躁了，特別是聽到傑克那句宛如分手前奏的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焦躁地走到傑克身後，卻又不敢太過接近，只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來回踱步：“我還能怎麼做？我每一次都費盡心機擠出所有時間來見你……”

恩尼斯發現傑克沒有理會他，於是他換了個商量語氣：“難道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更好的主意？他們在一起二十年了，還記得他們四年後再次相逢他提議他們一起開個農場時，他是怎麼說的？他拒絕了，每一次都拒絕了，現在時隔十六年，他居然開始問他們該怎麼辦？

恩尼斯·FUCKING·德爾瑪！你問出這個問題不覺得可笑嗎！

傑克笑了，他轉過身看着恩尼斯，幾乎是帶着自我防備的脆弱，死死地盯着他，由憤怒和悲哀所凝結的笑容恣意而又猖狂，甚至帶着一絲魚死網破的挑釁：“有啊，曾經有過，現在也有。”

曾經？現在？幾乎在瞬間希斯就敏銳抓住了西奧羅德的台詞暗示，西奧羅德雖然喜歡自由發揮，但是他每一次的自由發揮都是基於整個劇本大局走向之上，他從來不會跑偏，也不會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

曾經傑克的建議是一起找個地方開農場，現在，傑克也提議了——墨西哥！

在希斯的演繹下，恩尼斯瞬間反應過來，這一次，他憤怒地衝到傑克面前，指着傑克的鼻子說：“你的主意，墨西哥是嗎？我倒是聽說墨西哥有專門服務你這種人的男人，你給我聽着，傑克·特維斯特，如果讓我知道了那些你背着我做的，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發誓我一定會……”

“砰——”

西奧羅德，不，傑克居然直接一拳頭砸向恩尼斯的臉，那是真的砸上去，而不是作假，雖然希斯可以感覺得到西奧羅德是收了力的，但他依然覺得那一瞬間，腦子有一點懵，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演下去。

恩尼斯那一瞬間露出的不可置信和呆愣不是作假，而是希斯的真實反應，憑藉演員的本能他只能順勢側向一邊，接下來他也完全不用擔心會被NG，因為在打完那一拳頭的下一秒，傑克又推了他一把，順勢將沒有站穩的恩尼斯推到地上。

“我這種人？我他媽是哪一種人？恩尼斯·德爾瑪你他媽又是哪一種人？！操/你媽的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就是一個該死的混蛋，你知道嗎！”

傑克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怒火，也再也無法保持之前的平靜，哪怕他已經心死了，恩尼斯的那句話依然如同錐子狠狠地鑿進他的心臟里。他知道恩尼斯因為童年陰影一直是個深櫃恐同，然而這一次，他的這句話，他不僅僅是在恐懼自己身為同性戀的事實，他媽的還在恐懼他！恐懼他深愛着的以及深愛着他的他！

“你他媽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到底有多愛你，每時每分每秒都如同煎熬的感覺你怎麼會懂！”傑克憤怒地扔下了自己的手套，“有的時候我真是太想你了，想你到我自己都無法承受，然而你根本無法體會到這種感覺，你不明白，你這膽小鬼！”

“我們在一起二十年了，你自己數數我們在一起的次數有多少次？你肯定不記得，因為你從來不在乎，我告訴你，18次！只有見鬼的18次！你知道我每一次來見你的時候是抱着多大的勇氣和期待嗎？我他媽覺得我自己就是那奮不顧身撲向你這團地獄烈火的飛蛾，我燃燒了一切甚至是自己二十年的生命撲向你！”

傑克喘息着，彷彿他向恩尼斯說出的每一句肺腑之言都用盡他的生命力一樣，最終他“噗”的一聲跪坐下來，無助地坐在恩尼斯的身邊，拉着頭上的牛仔帽，捂住了眼睛。

“我累了，真的累了，我受不了了，恩尼斯，我們原本可以擁有的美好生活如今只剩下這斷背山……”傑克因為歇斯底里而變得沙啞的聲音里充斥着令人心碎的哭腔，“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戒掉你，恩尼斯·FUCKING·德爾瑪，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戒掉你……”

曾經的曾經，傑克告訴恩尼斯他永遠也別想戒掉他，此時此刻，第一個產生戒掉對方念頭的，也是傑克。

恩尼斯忍不住抱住了傑克，傑克揮舞着拳頭，但他依然死死地抱住了他。“那你為什麼不直接拋棄我，傑克，為什麼不離開我……”恩尼斯也忍不住了，他靠在傑克的肩膀上，隱忍而又痛苦，“都是因為你，傑克，因為你，我生命里只剩下你……”

“……你這混蛋，恩尼斯，操蛋，我真希望我能恨你……”傑克嗚咽着，卻緊緊抓住了恩尼斯的衣袖。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們沒能等到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