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冷月無聲
又下雪了。
不知怎麼，忽然想起陳留的雪，想起王村那個烈焰滔天的混亂夜晚，和他灑在皚皚白雪上一見驚心的血！天這麼冷，他有沒有着涼呢？
這樣想着，覺得自己不可饒恕。為什麼還要想起他、操心他？他是殺呂布的兇手啊！是了，我明白了，我已經決定要用一輩子好好恨他了，所以，他絕對不能死，一定要等着我來折磨他、收拾他，讓他生不如死，比小豹還痛苦！對，一定是這樣，所以才會想起他。
雪下得似乎更大了，漫天都是白色的雪花，打着圈圈把我包圍在裏面，就象在小豹的葬禮上，風捲起白色的骨灰把我親密的包裹起來。
“——我不喜歡死同一個槨，因為會有人來盜墓，把我倆分開。最好是一起燒成一把灰，即使散在五湖四海，誰也拆不開你和我……”
我伸出手，抓住了一瓣白雪，“是你嗎？”淚流下來，仰頭望着飛雪的蒼穹，知道了——我的小豹無所不在。
我想，我再也不會有快樂了。
我用自己編織的理由和方式恨着郭嘉，希望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角落積累足夠的憎恨，舔拭失去小豹的傷口，於是在劉備的邀請下，隨同他到了荊州。
我從傷悲中掙扎出來，一扭頭，看見張飛手裏拿着畫筆正在畫一幅仕女畫。“別動！”張飛說，“把臉扭過去一點，再幽怨點。”
這時代沒有肖像權太可惡啦！誰願意擺出一副石膏像的姿勢讓人畫？還要‘幽怨點’的表情？我咚咚跑過去，氣鼓鼓的想把張飛的塗鴉一把撕了。探頭一看，沒想到張飛畫得實在不錯，沒有大師水準，至少也是個大師的學徒，這樣一來，倒不好意思毀了他的心血。據說，歷史上的張飛擅長書法丹青，不過，看着精美的仕女畫，我仍然很難想像《三國演義》裏的莽張飛心思會這麼細緻。我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你幹嘛這副表情？”張飛詫異的問。
“你、你該不會是雙重性格的變態吧？”
“說對啦！”劉備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他的綽號就叫‘天變’——天天變態。”
“你才變態！”張飛大罵一聲。
劉備一把扯過畫，“來來來，讓我這個當哥哥的給你指點指點。”劉備歪着腦袋看了半天，專家似的品評：“不錯！很好！不過呢，哥哥還是得給你提點意見，這樣才能有利於你的進步嘛！你看這眼睛，畫龍點睛，聽說過吧？你畫得還是不夠傳神啊！”劉備惋惜的拍了拍張飛的肩膀，“好好努力，哥哥支持你。”
張飛眼角悄悄閃過一絲不屑，又拿起筆，裝模作樣的在畫上掃了兩筆，可是，我卻看見張飛的筆尖根本沒有碰到畫布。“哥哥再來品評一下。”張飛說著，朝我擠了擠眼睛，心照不宣。
“好！好！好！”劉備不住點頭，“你看，哥哥給你小小指點了一下，就有這麼大的進步。”
我終於忍不住唏哩嘩啦的笑倒在地上。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紀，劉備絕對又是一個周星星。在他面前，在難過的心事也會化作暢快一笑。
“翼德，當初你怎麼會被這麼搞笑的人感動，結拜成兄弟的？”我問。
“他的演說特有煽動力，於是我就稀里糊塗，然後——啊——你明白了吧？”張飛擺出一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的表情。
要說起我讀《三國演義》后對劉備的觀感，那就是假仁假義。“狀劉備之善而近偽”。關於劉備的仁德，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大家心裏明白就可以了。當年我看演義的時候看到那段劉安殺妻，看的毛骨悚然，無法想像這傳說中仁慈的皇叔大人居然還看得笑嘻嘻的，從此對大耳賊的印象大打折扣，用周瑜的話說就是“劉備寄寓，有如養虎”，到誰家作客就占誰家的地盤，丫根本就是逮哪兒吃哪兒，吃哪兒滅哪兒的一痞子。當然啦，三國人物在大家眼中已經臉譜化了，和真人難免有差異。不過，我很感謝劉備，是他用笑聲把我從悲傷的深淵中拯救出來。
這時，諸葛亮和關羽也來了。
“嬋兒，今晚到我那裏敘敘舊怎麼樣？”諸葛亮邀請說。
“舊有什麼好敘的？回憶是老人的事，我劉備風華正茂，玉樹臨風……（以下省略三千字）”劉備馬上阻攔，“不如到我那裏，吃點瓜子花生，吟詩賞月，那多高雅，多有情調！”
“還是到我那裏，讓我再畫一幅好畫，說不定能流傳後世，到時候子孫後代一提起我老張的名字，都翹起大拇指，‘張飛——三國著名畫家’！”張飛其實對我沒什麼意思，就是愛跟着湊熱鬧，望着劉備，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還是到我那兒。”
“到我那兒。”
…………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默契的把手背到身後，“剪刀、石頭、布。”
“我贏了！”諸葛亮高興的說。
“你作弊，故意比我們晚出拳。”劉備不服。
“對，作弊。”張飛興奮的附和。
砰的一聲，關羽一掌擊在桌上，把桌上的顏料瓶子都砸爛了，五顏六色染得到處都是，這下，誰也不敢吵吵了。我望了一眼關羽紅通通的臉，那張臉上什麼顏色都有，看起來猙獰可怕，殺氣騰騰，我嚇得一哆嗦。
“孔明先生，您的夫人來啦。”一個侍衛報告說。
“啊？”諸葛亮立刻跳起來，“嬋兒，我有事先走一步。”然後一溜煙不見了，比騎馬還快。
“軍師的河東疾又犯了。”劉備很高興，少了一個人跟自己爭，接下來只要對張飛做足思想工作就可以獨享良宵啦。“小三哪，三三——”，劉備語重心長的展開教育，“哥哥我今天給你上一課，長兄如父……（以下省略十萬字）。”
關羽哼了一聲，“刁嬋姑娘，我送你回房休息。”
劉備張飛剛想阻攔，見關羽一臉冰寒，只好一縮腦袋沒敢出聲，任我被關羽拉走了。
我被關羽拉着，一拐彎，咚的撞上一個人。那人身材窈窕，臉上戴着的面紗不小心掀開一角，露出的半邊臉正對着我。
“你——！！！”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正在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那人連忙拉下面紗，神神密密在我耳邊說了句：“看緊小小豹。”然後飛快走了。
“她、她是誰？”我獃獃的問。
“孔明先生的夫人。”關羽回答說。
原來她就是三國野史中常提到的神秘的黃月英。據說，她天天戴着面紗是因為長得太醜陋，不過，也有人猜測說是因為長得太傾城，所以聰明的諸葛亮用一襲面紗隔絕了世人對自己老婆美貌的逡視。
但是——她的相貌為什麼與我這麼象？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會不會這個黃月英與我有血緣關係，是兩千年前我的曾曾曾……祖母？
關羽把我送回房，木樁似的站在門外把守。我一個人在屋裏想睡一會兒，卻睡不着，望着窗外的雪，不知不覺的夜幕降臨了，然後才發現淚水在臉上結了冰，伸手一碰，堅硬的冰卻把臉劃破了。白天的喧嘩熱鬧，不過是讓寂寥的夜對比起來顯得更冷，讓白天裏的歡笑更顯得勉強。
劉備和張飛來了幾次，都被關羽冷着臉趕跑了。
“關將軍，外面冷，進屋暖和一會兒吧？”我說，難為他為我守了這麼久。
“不了，我還是在外面的好。”關羽語氣僵硬。
於是，我端了兩杯熱茶走出去。“我們聊天吧？”其實我很怕睡覺，因為睡着后噩夢總是一個接着一個，看到小豹一次次以不同的方式在我面前死亡。可是天亮以後，我又不願睜眼，因為小豹確實已經死去，現實比噩夢更冰冷。
關羽似乎在猶豫的想着什麼，開口對我說：“我兄弟三人桃園結義，曾經立志扶助漢室江山。其實，我和翼德都明白，大哥不是曹公那樣雄才偉略的人。我們為什麼會願意追隨這樣一個人呢？用三弟的話說就是這時代到處是死人，整天聽的都是哭聲太心煩，跟着這麼個逗樂的大哥日子過得很快活。軍師天縱奇才，卻選擇了我這個毫無根基的大哥，我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想來也許是軍師太聰明了，在他看來，爭霸天下就象一場遊戲，他喜歡給遊戲加些難度。”
“那你怎麼想呢？”我問。
“我既然拜他為大哥，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縱然有萬般不好，我也只會一心幫助他支持他。大哥也許缺乏王霸之氣，但他絕不是壞人。董卓固然霸氣，霸氣太重的人也往往不把人命當回事。大哥有朝一日若坐了天下，即使不是個明君，至少不會禍害百姓。”
關羽被後世尊為武聖，便是因為他的忠義被後世的皇帝們看中，拿來作正面教材。現在看來，關羽對劉備是真忠義啊！
“你為什麼對我解釋這些？”
“因為——”，關羽望着我嚴肅的說，“不管我們幾個是什麼心態，我們都是在認真的輔佐大哥，爭霸天下，不希望任何人把連環計施在我們身上。”
“我從來沒有離間你們的心思。”
“我知道。你若是真有這種讓人討厭的心思，反倒好對付了。”關羽搖搖頭，接下來卻講了段小故事，“有一個小孩失足掉進河裏，大叫救命，岸邊站着許多人，但他們只是看着，河水很急，誰也不敢貿然下去。這時，一個過路人聽到了孩子的呼救，立刻撲通一聲跳進河裏，拼盡全力把小孩救上了岸，其實這個人也不太會游水，如果不是後來來了個水性好的人，這個人多半已經淹死了。事後朋友都笑他傻，說：‘你跳進河裏前難道不先想想自己有沒有救人的能力嗎？’那人傻笑着回答：‘只顧着救人了，其它都沒來得及想，要是等我想完了，小孩可就淹死了。”關羽淡淡的笑，“軍師說過，聰明的男人其實根本不需要一個聰明的女人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你是個傻姑娘，為了愛人不顧一切不經思考的拚命向前沖，象只撲火的飛蛾一樣。因為實在太笨了，笨得世間少有，所以讓聰明的男人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想把你鎖在身邊，好好保護起來。可是，聰明的男人太多，金錢、權勢、江山、美人，只要這些誘惑男人的東西存在，男人們之間就會不斷紛爭。”
“所以——？”
“所以——”，關羽拖長了聲音嘆了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青龍偃月刀，為了消除誘惑他們兄弟產生矛盾的東西，他必須要殺掉我。
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雪已經停了，月亮露出臉。我忽然想起曾經讀過的貂嬋的故事，似乎貂嬋的整個人生都與‘月亮’有關。人們在說起這位古代美人時，稱讚她有‘閉月之容’，貂嬋的美麗連天上永恆的月亮也羞澀的躲進雲里。‘貂嬋拜月’時，美艷動人的她被王允選中去離間董卓和呂布。最後，還有貂嬋的結局，雖然有的說她出家當了尼姑，也有許多人說為了不使她繼續媚惑桃園兄弟，關羽殺了她，她被關羽所殺的那個故事很玄幻，據說當時貂嬋站在月下的風姿動人無比，讓關羽也不禁恍惚，一刀錯砍在貂嬋的影子上，但貂嬋卻真的就此被殺死了。
我低下頭，隨着月亮的移動，我的影子逐漸拉長，漸漸落入森冷的刀頭，關羽握着刀的手收緊，放鬆，再收緊……不斷猶豫。
“那麼你殺了我吧。”我說，“如果這樣能讓你放心的話。”我背過身去。有人說，殺人時如果不看着對方的眼睛，就不會覺得內疚手軟。
如果能一把火燒成灰，散進五湖四海，我就可以和小豹永遠在一起，再不用每天疲憊的學習怎麼去恨那個人了。恨，比愛更艱難。
“其實，飛蛾並不好看，但撲火的一瞬，卻是她一生中最璀璨華美的一刻，因為那是以生命為代價的美麗。你走吧！”關羽說，“你是個懂得體貼別人的好姑娘，”他拾起我的手，撫摸着我的手心，手心上當初為了擋下董卓的刀留下的疤痕在滿月下格外清晰，“你不顧危險救過我的命，所以，即使你是紅顏禍水，我也無法狠下心殺你，甚至傷你。”他脫下溫暖的披風把我包裹起來，用力擁抱了我一下，“好姑娘，去吧，出了城向東走五十里，有一座水月庵。你去那裏吧，再也不要在這個亂世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