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一 飛雪遺痕
這一日清晨，雪正下得緊，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從昏暗的天空傾瀉下來，往常行人絡繹不絕的官道如今冷冷清清，過往行商在寒冷的逼迫下紛紛躲進道旁的一家小酒店，溫上一壺酒，隨便聊幾句走南闖北的見聞，戰火不停的世道中總有許多英雄人物的故事落入平常人的口中，漸漸演變成為傳奇。
“說起這世間一等一的英雄，要數戰國一代軍師範蠡，他忍痛割愛，將自己的愛侶西施送於吳王，巧施美人計，裏應外合，輔佐越王終成霸業，更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功成名就后激流勇退，攜西施從此泛舟西湖，名士風流，豈不逍遙樂哉！”一酒客贊道。
“你說的不過是些野史，多半是杜撰出來的，若說名士風流，還看今朝。你可知曹公的司馬祭酒郭嘉郭奉孝？此人驚才絕艷，算無遺策。天下群豪洛陽一戰，無人能將奸賊董卓奈何，郭奉孝不動聲色將美人貂嬋獻給董卓，巧施連環計，一舉將董賊和那三姓家奴呂布除了，之後將曹公賞賜的金銀分文不取，與愛人貂嬋悄然歸隱，當真稱得上是國士無雙！”另一個酒客忍不住夸夸其談，見眾人聽了自己的話不住點頭，不免有些得意。
“你胡說些什麼？”角落裏忽然站起一個人，一臉的不滿，向那酒客怒目而視，“不知道真實情況就不要四處瞎編。”
“我怎麼是瞎編？”那酒客立刻反駁，本來還想再說出一番道理，見角落裏的那人身材魁梧，一口寶刀散發著黑紅色的光澤，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當下嚇得住了嘴，低下頭去。
那壯漢見這酒客不再言語，便當他已認了錯，撒了一把錢在桌子上，迎着風雪出了門。店小二急忙喚道：“客官，路上積雪，行走不便！”那人卻毫不在意，翻身上馬，踏雪而去。此人正是曹操麾下大將夏侯淵，他要去的目的地是洛陽，尋訪已歸隱的軍師郭嘉，他急匆匆冒雪趕路，卻是為了一件無關天下的私事。
伊水河畔。
夏侯淵看到眼前一片密密的竹林，立刻知道自己沒有走錯。此時正是隆冬時節，竹林一片衰敗，蕭瑟中更顯得清冷寂靜。“這地方正適合先生的性情呢！”夏侯淵心想，“先生一向喜歡安靜，最愛一個人靜靜的讀書，或者想事情，當他凝神思考的時候，那雙眼睛清冷得就象眼前這片被冰雪覆蓋了的竹林，白茫茫天地一片，明明是最單純的色調，你卻永遠不知道他有多麼深幽和寬廣”。
夏侯淵恭敬的下馬，沿着幽深的竹林小徑走去，行了一會兒，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出現一座簡單的茅屋，在白雪密林的映襯下更顯得雅緻出塵。“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夏侯淵立刻想起郭嘉曾經吟過的一首詩，正應了眼前的景色。夏侯淵一直認為當今世上在詩文上的才華能和主公曹操比肩的只有軍師郭嘉，但奇怪的是，這位七步成詩的郭大才子，卻從來不願將自己的詩作流傳在外，只說是別人的詩作，絕對不可署上自己的名，但奇怪的是夏侯淵從來沒聽說過誰寫出過這樣的詩，而且能寫出如此好詩的人怎麼會寂寂無聞呢？
“先生在嗎？”夏侯淵問門前正在煎藥的小童。
“在。將軍帶來刁嬋姑娘的消息嗎？快請進吧。”小童說。
夏侯淵輕輕推開門，茅屋的窗從裏面用一根竹竿支起來，屋裏的人臨窗站着，一襲灰袍，單薄的身軀印在窗欞作邊、白雪為幕的背景中，奇妙的構成一幅雋永的水墨畫。
夏侯淵望着面前的瘦削身影，心裏充滿了敬畏。敬畏，是的，就是這個詞，尊敬且畏懼着。
夏侯淵清楚記得初遇這個人時的情景。那天，也下着雪……
夏侯淵跟隨曹操帶兵清剿黃巾餘孽，然而並不順利，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敗仗。軍隊沿着官道敗退下來的時候，夏侯淵看到了一個人，不僅夏侯淵看到了，所有人當時不知為什麼視線都不約而同集中在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穿着一身雅緻的白袍站在樹下，手裏握着一桿竹簫。當他輕輕抬起頭時，淡風揚起，捲起大樹枝椏上的雪，漫天飄飛，他淡然一笑，眼神清冷靜寂，數千鐵蹄踏碎大地的轟鳴竟然不能在這個文弱書生的眼中撩起一絲驚動，夏侯淵看着看着，彷彿整個天地都被這一雙眼睛瞬間囊括了進去。
夏侯淵騎在馬上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心道，我這是怎麼了？失了魂似的，使勁盯着個男人看？這時，他發現整個隊伍都停下來了。
曹操的馬停在這個人面前，觀察了好一會兒，哈哈一笑，翻身下馬，向書生深深作揖，“請先生上馬。”
夏侯淵不知道曹操看出了這個書生什麼才能，但他仍然立刻記住了書生的名字——郭嘉，郭奉孝。
奇怪的是，這位郭奉孝跟隨了曹操后，竟然三緘其口，不獻一計一策。夏侯淵不免心裏犯嘀咕，忍不住問曹操：“這位奉孝先生怎麼竟然是位只吃飯不幹活的人？”
曹操想了想，說：“也許他是在考驗我吧？”
“考驗主公？反了他了！”夏侯淵怒道。
曹操卻笑了：“這樣的人不為名利所動，必有不凡之才，這樣清高的人，無論你怎樣對他施恩，也換不到他對你屈膝，他只做自己想做和應該做的事。你知道他為什麼被稱為‘鬼才’嗎？——人鬼同行。你看到他那雙眼睛了嗎？那是一雙跳出五行之外，不在紅塵之中的眼睛。他的心不屬於凡塵。”
夏侯淵笑道：“那他豈不成了神仙了？”
曹操也笑了，“興許真是呢！說不定是老天專門派遣給我，助我成就大業的。如果真是這樣，他現在考驗我就理所應當了，若要他從此為我用心用命，必然要給予他完全的信任，言聽計從。”
於是，曹操真的表示了自己的完全信任，“此次與黃巾餘孽之戰，就請奉孝先生費心了。”說完，曹操悠閑的釣魚去了。結果，一戰之後，夏侯淵徹底見識了鬼才用兵的鬼神莫測，所用的戰法更是聞所未聞，夏侯淵從此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料，當夏侯淵問及俘虜如何安置時，郭嘉只輕輕的揮了一下手，“都坑殺了吧，”也不多解釋。夏侯淵心裏明白，孤軍深入中根本無法妥善安置俘虜，事後為了不讓這些俘虜重新組織起來斷了自己的後路，全部殺掉是最一勞永逸的方法，但這位沙場猛將仍然心中一驚，幾千條人命就在這位文弱書生的輕輕一揮中人頭落地，如同撣落一粒塵埃般簡單。
夏侯淵也算是經歷過一些戰場廝殺，自認勇武，殺人不在少數，但殺這些已經手無寸鐵的俘虜，心裏仍有些不忍，而那個文弱甚至有些病弱的書生面對血腥依然張着一雙清冷無波的眼睛。那一刻，夏侯淵從心裏對這個人產生了畏懼，面對敵人，這位軍師可以絕對的無情，就象這窗外的雪，美麗，卻冰冷。
如果說這位智冠群雄的軍師的人生里有什麼失策，那就是愛上了一個笨笨的女孩，只有在他望着那女孩時，一向無情緒的臉上才會出現難得的生動。“奉孝先生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上這麼傻裏傻氣的姑娘。”夏侯淵有一次小聲說，覺得這位傻乎乎的刁嬋姑娘若是跟了自己，其實挺合適，於是忍不住幻想。曹操聽了笑道：“你懂得什麼？聰明的女人多半野心勃勃，想要控制男人，更象通過男人控制天下，就象呂后那樣。我們這些男人整天在外征戰殺伐，已經太疲憊，回到家裏還要面對女人的陰謀和算計，這人生就太可怕了。人性原本複雜，簡單卻不易。女人啊，還是天真些、簡單些才來得可愛。”
窗外飛雪不時飄進來，落在郭嘉的臉上，漸漸融化，順着蒼白的臉頰淌下來，象淚一樣。冷風飛卷着吹進來，捲起他兩鬢垂落的發，徐徐揮動，夏侯淵驚訝的發現，僅僅短短十數日未見，眼前人的發已經白如灰了。
“先生！”夏侯淵忍不住心痛的喚了一聲。
“是夏侯將軍來啦，請進。”郭嘉客氣的說，卻立刻問：“她——還好嗎？”
郭嘉對殺死呂布沒有絲毫後悔，也預料到會在她心裏留下傷痛，可是他低估了她與呂布的感情，沒有料想到這份傷痛會這麼深，深到再也無法融化。什麼時候才發覺自己愛上了她的呢？是在她選擇了呂布后，才痛苦得感到失去的有多寶貴？是她在戰場上顫抖着舉起劍讓美麗潔白的雙手沾染了鮮血的一瞬間？還是她光着雙腳千里迢迢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把明媚的陽光披在身上的動人畫面？於是愛上了她舉着琥珀看太陽時的孩子氣，“我喜歡琥珀里的太陽，好奇妙的顏色啊，象你的眼睛。”於是總在她面前裝作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只因為她說喜歡看他閉着眼睛思考的樣子，說這樣可以肆無忌憚的觀察他的臉而不會因為被發現害羞得臉紅。
“刁嬋姑娘執意要離開，隨諸葛先生走了。”夏侯淵說。
“什麼？”郭嘉一震，表情瞬間變得僵硬可怕，一口鮮血吐出來。
“先生別急，諸葛先生答應會好好照顧刁嬋姑娘。”夏侯淵連忙勸慰。
“你知道什麼？關羽會殺了她。你立刻去！一定要把她給我追回來！”
夏侯淵答應了，但他永遠也弄不懂軍師的心到底是無情還是多情。誰能明白郭嘉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