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極耀眼的那道光在唐毅頭頂一閃而沒,原來是他躬身下來,雙眉之下鳳眸帶笑,和藹又親切地看着她。
可是,能成為凌絕恩師的人,會和藹親切到哪裏去?
應懷真只覺得手指尖都冰冷着,白着小臉不發一言。
唐毅見她面色有異,便問:“怎麼,莫非嚇着你了?”忙小心地伸出手去把她從石頭上抱下來,放在地上,又噓寒問暖。
那雙手挾裹住她,應懷真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醒了神,然而大概是在這兒站了太久,雙腳落地,里裡外外的寒意頓時交相襲來,冷得那臉越發地白了,小唐試着握握她的手兒,只覺那軟軟地小手如冰稜子一樣,不由驚道:“這是怎麼了?”還好此刻應蘭風也已出了門來,見狀只以為她不舒服,忙着先抱回後院去了。
當夜應懷真大做噩夢。
一會兒夢見凌絕獰笑着,舉刀向她劈來,一會兒夢見應蘭風披枷帶鎖,被林沉舟跟唐毅兩個踩在腳下。
次日一早,李賢淑在房裏幫應蘭風整理袍服,應蘭風道:“今日我得先去處理了公事,林兄跟唐賢弟兩人,還勞煩娘子代為招呼。”
李賢淑道:“昨兒晚你已說了,我理會得。”
應蘭風笑看她說:“我知道你能幹,我不過也是白嘮叨罷了。”又問道:“真兒還睡着么?昨兒睡得可還安穩?”
李賢淑道:“我起來看了兩次,沒什麼事兒!”
應蘭風嘆道:“沒事是最好的,昨兒不知怎麼了,一個人在院子裏,凍得臉都那樣了,問她也不支聲,若不是唐賢弟發現,這傻孩子不知會怎麼樣呢,剛又出了那件事,這會子可要用十萬分精神看緊了些,她若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命也就給折騰沒了。”
“呸呸,咱們家閨女的命大着呢!大清早說這些沒道理的話!”李賢淑笑着打他一下,又道:“不過可真的要好生謝謝這兩位,若不是他們,還不知阿真要給拐到哪裏去呢?”
應蘭風思忖道:“我也正是這麼想,故而先多留他們住上幾日,只不過咱們這家裏的情形,也沒什麼可拿得出手的東西相送……”
李賢淑細想了想,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那小表弟送的補品?我看真兒一個孩子也吃不了那許多,不如分些蟲草燕窩做人情,豈不又體面又便宜?”
應蘭風道:“你說那些,我也知道真兒吃不了太多,然而我本來還想你也吃些的……”應蘭風說到這裏,聲音漸低:原來李氏自嫁了他,也不曾享受過什麼,反倒里裡外外操勞,此刻應蘭風想到這個,心裏不由有些難過。
李賢淑看一眼應蘭風,便曉得他心裏所想,當下反而一笑,道:“嗐,你又嘮叨些什麼,我好端端地又補些什麼,再說我也不愛吃那些東西……你就別惦記着了!別說這些,只是昨兒我擔心阿真,擰了你的耳朵,你可別怪我才好。”
應蘭風握住她的手,道:“照我看是擰的輕了些,誰叫我沒聽娘子話呢。”
應懷真夜間噩夢連連,到早晨才睡了過去,因此未免起來的晚。李賢淑抱她起來,穿衣穿襪,洗臉梳頭,又把朵新掐的粉白花兒簪在髻上,最後捧着那粉嫩的臉蛋親了兩口,娘兒兩正膩歪,有人丫鬟如意在外叫道:“張家奶奶跟小少爺來了。”
李賢淑一聽,忙轉身迎接,卻見帘子打起,走進來一位銀盤臉兒的貌美婦人,手中牽着張珍,款款進了門來。
張珍一看應懷真,便掙手先跑過來,叫嚷道:“妹妹,你沒事嗎?那惡人有沒有打你罵你?”
此刻李賢淑便起身迎了,道:“怎麼你親自過來了,說了是有驚無險,讓你們放心的。”
張家奶奶道:“我倒是想讓懷真再休養些時候再過來看,可元寶等不及了,昨兒晚上若不是他爹強壓着不許亂跑,早就過來了。”
李賢淑笑着讓了座兒,張家奶奶看看榻邊的兩小,壓低聲兒對李賢淑道:“我們老爺打聽到了,據說那賊是衝著元寶來的,那時候元寶正在你們這兒,他就發毒心把真兒給擄去了,所以這件事兒,還是真兒替了元寶的禍,唉……虧得真兒有菩薩保佑,平安無事歸來,不然的話……”說到這裏,便舉手拭淚。
李賢淑自也后怕不已,昨晚已經抱着應懷真念了千百遍的菩薩保佑,今兒聽張家奶奶說起此事,也甚是感念,便也濕了眼。
張家奶奶又道:“我這次來還想跟妹妹說,這段日子裏要多看着懷真些,我家裏也多派了人看管元寶,等閑就別叫他們出門……免得又給別的歹人盯上……”
兩個婦人在旁邊說話,旁邊張珍拉着應懷真,憂心忡忡地道:“爹說以後不許我出來亂跑,我很怕他不讓我來見你了。”
應懷真聽着他關切的問話,耳旁又傳來張家奶奶的隻言片語……
她模模糊糊記得前世在泰州這段時候,李賢淑把她圈在家中好久不許外出,而她也不曾見到張珍,彷彿是很長時間后才重又見面,而再往後的零星記憶中……張珍的一條腿就是殘了的。
或許,有那麼一種可能,真的是……
應懷真將張珍上下看了會兒,道:“你是該多聽聽你爹的話,對了,你的腿不疼么?”
張珍一愣,然後低頭踢了踢兩隻腳,又跳到地上,十分靈活地蹦了兩下:“不疼呀?好端端地怎麼了?”
應懷真看着張珍獃獃的模樣,透過他清澈的眼睛,卻彷彿看到那個在法場上拚命想沖向前的身影,他焦慮憂痛,血流滿面……那於人群中的身影搖曳,逐漸遠去消散。
應懷真抬手在張珍的頭頂撫過,粲然一笑:“不疼就好,沒事啦!”
張家奶奶這遭兒過來,隨身的幾個丫鬟又捧了好些吃食之物,並不貴重,然而看着卻十分豐盛,李賢淑有些過意不去,再三推辭,張家奶奶道:“聽說你們這兒也有客在,還是救了懷真的大恩人,故而對我們自然也是有恩的,知道知縣大人得避嫌,故而只送了點吃的東西過來,尋常鄰里照應也是如此……另外,我們老爺說了,改日還要親恩人們請過府飲宴呢。”
閑話了半個時辰,張家奶奶帶了張珍便先回府了,張珍雖想留下,然而張家經歷這遭,果然把他看管的十分嚴厲,加上他娘說應懷真得多休息,故而也只好戀戀不捨地家去了。
送走了人,李賢淑把應懷真安置在屋內,不叫她亂跑,便拉上門出來,正巧吉祥如意從廊上來,說說笑笑地,見了她,忙止步行禮。
李賢淑道:“林爺跟唐爺都起了嗎?”
如意道:“剛去看都起了,按照奶奶的吩咐,我們正要備飯呢。”
李賢淑一揮手道:“都利落有眼力價些,別怠慢了貴客,快去吧。”兩個丫鬟齊說“知道了”,往廚房去了。
李賢淑縣衙雖不大,但人更少,兩個丫鬟都給李賢淑派了用處,招財進寶也各有活計忙碌,因此空蕩蕩地,十分寂靜,隱隱聽到樹蔭里傳來鳥鳴。
應懷真在屋內翻來覆去了會兒,悶得頭暈,出來閑走了會兒,想到林沉舟跟小唐都在,不免猶豫,有些不敢到處亂走,生怕撞上。
正神遊太虛,忽然聽到撲簌簌一陣聲響,應懷真聞聲抬頭,那響動卻是從頭頂樹上傳來,她暗自心驚:莫非又是一個賊?
呆看間,卻見滿樹細碎黃花灑落,綠油油之中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一隻小奶貓向著她“喵”地叫了聲,有條不紊地順着樹榦往下,輕輕躍落地上,跑了個無影無蹤。
應懷真不由莞爾,鼻端卻嗅得甜香之氣陣陣襲來,原來是這一樹桂花,翡翠樣葉片間簇簇堆金,那花兒香氣沁人心脾。
應懷真看得歡喜,忍不住又深深地呼吸了兩口,只覺心情也都愉悅起來。
且說林沉舟跟小唐清早起身,應蘭風便先來打過招呼,請他們在偏廳用飯。
早飯都已經備好,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子,無非是些小米粥,白米粥,腌的嫩黃瓜,扁豆,鹹菜,豆腐乾之類,看起來擺弄的十分乾淨,吃起來也清脆清甜。
林沉舟跟小唐微服私訪間也吃慣了民間飯食,卻沒嘗過這樣的新鮮風味,應蘭風只陪着起了筷子,說已經吃過了,又道:“這都是內人親手所做,林兄跟唐賢弟不嫌棄就好。”
兩人還未吃完,外頭就有人擊鼓,應蘭風告了失陪,匆匆而去。
林唐兩人將桌上飯食吃了大半,吉祥跟如意便上前收拾,林沉舟看着兩個丫鬟,道:“想不到你們奶奶有這種手藝。”
吉祥善談,便道:“先生不知道,我們奶奶會的可多了,這縣衙里全靠她一個人撐着呢。”
林沉舟挑眉:“這是什麼意思?”
如意謹慎些,便對吉祥小聲說:“你別多話,留神奶奶知道罵你。”
小唐便一笑道:“是啊,你們奶奶看來是個厲害的人。”
兩個丫鬟看着他玉面生輝,不由臉熱,吉祥便說:“我們奶奶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罷了,其實是個極能幹的人,不然大人那點兒薪俸,怎麼能養得起這家子呢!”
林沉舟一震,小唐仍是笑笑地,問:“是嗎?我也覺着應大人真是個大大地清官……若是其他當官兒的,哪裏至於這樣呢?”
如意看一眼他,到底是女孩兒有些羞,便也不再出言,只默默地把碗盤撤了下去,吉祥見她走了,才又說:“這一次多虧了兩位救回了小姐,不然我們真不知怎麼辦了,我們大人是不是清官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外頭百姓都叫他青天大老爺呢。”向著小唐一笑,扭身出門了。
林沉舟跟小唐兩個見人都去了,便雙雙站起,走到門口,兩人沉吟片刻,林沉舟想到方才外頭擊鼓,便道:“咱們兵分兩路,我出去看看發生何事,如果能看他審案則再好不過,你在這衙門裏轉轉,我看着你在這裏面打聽消息比我要容易的多。”
小唐聽出林沉舟話語中的戲謔之意,自然是說方才兩個丫頭被他一笑迷倒的情景,當下一笑,兩人分開,林沉舟往前,小唐則信步往後院而行。
這縣衙看來已經有些年歲,牆皮不免斑駁,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潔乾淨,且三五十步就見花花草草,勃勃生機中顯出幽然之趣,小唐且看且行,心道:“能把庭院收拾的如此雅緻,主人必然也不至於是個大奸大惡之徒罷。”
走到廊下,一牆之隔,便傳來人聲,似是方才的如意跟吉祥。
小唐放緩步子,聽如意道:“方才你多嘴的事記得別跟奶奶說。”
吉祥道:“我也沒說什麼別的,不過是些實話,奶奶知道又如何?總不會就罵我。”
如意道:“我是說,咱們得顧及大人的體面,想咱們這縣衙窮得這樣,得奶奶領着咱們種菜吃……你在那兩位客人跟前說大人沒錢,人家一來瞧不起大人,二來,或許還覺得咱們是在哭窮呢!想這兩位是救了小姐的大恩人,咱們自然要盡心儘力地對人家……要不然奶奶怎麼會特意地弄那麼一大桌子的菜……這話怎麼能叫人知道呢。”
吉祥聽了才明白:“好姐姐,果然是我又多嘴了,你萬萬別告訴奶奶,我以後一定把自己管的牢牢地,唉……都怪那唐爺,笑得真真好看,我一瞧他笑,就着了魔似的總想說點什麼才好。”
如意吃吃地笑起來:“你哪裏是着魔,明明是犯花痴了!”
吉祥不肯饒人,道:“只說我,難道你不是么?方才我瞧你的臉都紅了。”
如意含羞忍笑道:“你夠了,再說我我就跟奶奶告狀去了,趕緊打水,奶奶說了,那秋黃瓜再不澆水可就長不起來了。”
兩個丫鬟說說笑笑,聲音漸漸遠去。
牆壁這邊,小唐聽得發獃,半晌才又邁步往前,一陣北風徐徐吹來,風中竟有朦朦朧朧地甜香,小唐身不由己循香而去,才進月門,便發現一株破粗的桂花樹,挨牆而立,枝葉散開如一蓬大大地傘,點點桂花落一地金黃,頗見雅趣。
小唐正看,忽然幽幽地一聲嘆息,似是從樹上傳來!小唐盯着那花枝掩映處,半信半疑喚道:“小懷真?”
才說完,只見桂叢一陣簌簌地抖動,自花葉之中探出一個烏溜溜地小腦袋,圓圓地雙眸中滿是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