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打應懷真失蹤,李賢淑想到應懷真跟自己說起的那“白鬍子老頭”故事,不免把罪怪到應蘭風身上,只說是他被郭建儀同應公府阻撓,在判郭繼祖之事上左右不定,神明見怒導致應懷真出事。
應蘭風悔恨交加,也不理會郭建儀,只黑着臉把郭繼祖判了斬監侯,扔入牢中,便發動人眾四處找尋應懷真。
是以前回曾說到林沉舟跟小唐交談時候,曾提及應蘭風這兩日又得罪了公府,就是指的此事。
昨兒因天色已晚,負責來泰州報信的人半夜三更才到,當著應蘭風的面兒,簡單地將拐子在街頭被擒之事說了一遍……應蘭風跟李淑賢乍驚乍喜,忙問應懷真何在,偏那人也不知道林唐兩個人的來頭,只模糊說應懷真被兩個商人帶着來泰州了。
兩夫婦聽了,不知如何是好,揪心了一夜,次日一早,應蘭風便想索性就趕去齊州罷了,李賢淑也是一夜未眠,不免又吵鬧了幾句,正熱鬧里,門人報有人來到,與此同時林唐兩人便進門了。
兩夫妻聽了,頓時齊齊住口,應蘭風不顧一切,撩起袍子,一陣風似的往外跑來。
遙遙地看了女孩兒,應蘭風眼中的淚如同泉涌,大叫了聲“真兒”,撲過來將應懷真抱在懷中,百般親愛,竟把身邊兩位完全無視。
此刻李賢淑也奔了出來,先一眼看到應懷真,那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定,扶着柱子淚就跌了出來。
此即林沉舟跟小唐兩個在旁,把應蘭風看了個足,卻見他身上衣衫不甚整齊,耳朵被李賢淑扯的發紅,眼中還含着淚花……看相貌倒的確不俗,只是……
應懷真被應蘭風擁入懷中,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掃到身側林唐兩人,忍不住叫了聲:“爹!”
應蘭風半跪地上,忙應了聲,抬頭看着應懷真的臉,忽然又悲從中來,抱住她哭道:“我的真兒瘦了,定是吃了苦……”
應懷真的嘴角斜抽,迫不得已微微高聲了些:“爹,是這兩位好心的伯伯叔叔救了我,你還沒有好好地謝過人家呢。”
林沉舟跟小唐兩人看了個夠,心中滋味當真奇異……聽了應懷真的話,相視一笑,此刻應蘭風這才如夢初醒,抬頭看向兩人。
應懷真也隨着抬頭看向兩位,她的面上雖然仍保持鎮靜,內心卻已經無奈地嘆息:天知道她的這父親,望之燁然如神人,且必然一肚子文韜武略的模樣,實際……
前世他是怎麼爬上一品尚書之位,位極人臣的?
可惜又沒有辦法像是她娘一樣揪住應蘭風的耳朵叮囑:面前這兩隻是很大的灰狼老虎,爹你一定要好好表現,不然人家是會把你咬碎的渣都不剩的!
然而應蘭風畢竟不是普通的泛泛之輩。
應懷真前世被嬌養的太好,朝堂跟政事完全不關心,有應蘭風跟李賢淑的保護,什麼大人的齷齪之事也從來侵擾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爹是厲害的大臣,卻不知應蘭風如何厲害法兒。
應蘭風渾身上下只有兩個軟肋,李賢淑跟應懷真,故而在兩人面前不管如何的做小伏低出盡洋相都罷了,畢竟也是應公府長大的,御前面過聖,泰州做了四年官,治理一個縣管理萬把人,雖然不至於明察秋毫,卻到底並沒有什麼大的差錯,民間風評也極佳……怎會是個單純的草包而已?
聽了應懷真的介紹,應蘭風抬頭見了兩位,便站起身來,袖子遮着面略一轉頭,輕輕地把眼中面上的淚拭去,再抬頭時候,面上那酸楚悲痛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風清雲淡的儒雅笑容。
應蘭風舉手作揖,正色道:“原來是兩位先生相救小女!應某感激不盡!”
應懷真目瞪口呆,在她面前,方才還啰嗦悲戚的父親,忽然變成了十足合格的應知縣,這份瞬間變身的功力,委實非同等閑。
林沉舟跟小唐正欣賞父女重逢的感人情形,忽地看到應蘭風拂袖站起,形象光輝奪目,這份突兀之感當真叫人有些無所適從……然而畢竟大家都是混跡官場的好手,——林沉舟自不必說,乃是老辣風骨,小唐更是朝廷將來的中流砥柱,一個備選的高高手……
兩人不約而同舉起手來還禮,口稱:“大人言重了!”
林沉舟眯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袖手縮肩,楞眼看來彷彿有幾分受寵若驚似的,而小唐也是畢恭畢敬謹慎小心之態。
目睹這一切的應懷真,嘴角又有點抽搐。
應蘭風如此端起架勢來說話,同林沉舟和小唐站在一處,三人對視而笑相互作揖寒暄的這場景……那已經不是兩隻老奸巨猾的狐狸了,儼然神似三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但只有應懷真心中知道,此刻在場的外來那兩隻的的確確是貨真價實的狐狸,而另外一隻……最多只能算是披着狐狸皮罷了。
因為此刻的應蘭風,不管是資歷或者心機,跟眼前這兩人都不是一個級別的,幸好外表比較唬人。
此刻李賢淑終於上前來,不勝歡喜地向著林沉舟和小唐行禮,又抱着應懷真入內去了。
應懷真在李賢淑懷中,頻頻回頭,很是擔憂。
正看着,卻見小唐轉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而笑,應懷真把頭靠在李賢淑肩窩裏,心裏重重嘆了聲。
李賢淑把應懷真抱到裏屋,便問她此前的遭遇,應懷真盡量簡單地說了,只說自家無事,李賢淑不放心,又仔細翻看應懷真衣裳,見她身上果然並沒任何傷痕,才嘆道:“虧得我的寶貝福大命大,又人見人愛,才不曾被那賊折磨,真真心疼死娘了。”鼻子泛酸,便掉下淚來。
應懷真舉起小手,替李賢淑擦擦淚:“娘別擔心,我好着呢,且那壞人也被大人捉住了……”
應懷真說到這裏,心中咯噔一聲,依稀地想:正因為這拐子遇到了她,才沒捉去張珍,如今更是免除後患了。
李賢淑見她這樣懂事貼心,更加感動。應懷真便問:“娘,我聽你們說前日子家裏有親戚來,親戚呢?”
李賢淑一怔:“什麼親戚?”忽地明白過來:“你說的莫非是郭家那小公子?他早走了!”
應懷真心中仍牽挂郭繼祖的案件,聽說走了,便又旁敲側擊地問,才得明白。
原來當日應蘭風判了郭繼祖后,本以為郭建儀會翻臉,不料小公子仍是淡然自若,絲毫不見氣急敗壞之色不說,態度還越發溫和。
應蘭風把他之前送的魚膠燕窩等取來交還,郭建儀竟推辭不收,逼得急了,便才帶了三分憂色,皺眉道:“我這次來雖則是為了堂叔之事,難道就不興給侄女兒一點見面禮了?這不過是親戚之間的尋常禮數,又不是為買通表哥……若想那樣,也不至於帶這些不值錢之物了,如今表哥執意叫我帶着些回去,莫非是怕落嫌疑,或者怪罪我貿然前來?不認我這個親戚了么?”
應蘭風見他如此,便只好收了,郭建儀才舉手告辭,也並沒有再在郭繼祖案件上多加糾纏什麼,這份不慍不躁地表現,讓李賢淑都為之嘆服。
應懷真聽說詳細,心頭一塊兒石頭落地,委實高興。
然而一宗事完結,另一件卻又沉甸甸地出來。
應懷真趁着李賢淑離開的當兒,悄悄跑出房,來到前面花廳,她躡手躡腳躲在假山石後面,踮腳探頭,遙遙地看到廳內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但是細看,就能發現端倪,表面看似談笑風生,相談甚歡,實際上小唐跟林沉舟之間暗中目光交流,波濤洶湧加刀光劍影,雙劍合璧,一唱一和,配合無間,於不動聲色里試探應某人的深淺。
只聽應蘭風正恨恨說:“合該把那拐子千刀萬剮,我要發公函到齊州府,還請早些把那賊移送過來才好。”
大約是林沉舟跟小唐說了那拐子的事,故而應蘭風恨極那人。
林沉舟笑說:“這賊人的確該被千刀萬剮,聽說他招認,起初是想綁貴地的張家小少爺的,陰差陽錯碰上了令愛。”
小唐點頭道:“這賊人原來是個慣犯,都是衝著大富大貴的人家動手,他習慣覷空裏把孩童擄走勒索贖金,然而這又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就算他得了贖金,孩子也不一定能完好無損的回來,一旦被他盯上,極難逃脫毒手,這次令愛是替張家公子擋了這劫了,幸而有驚無險。”
本來若是那拐子落到衙門手中,並不會如何重視,多半只淡淡審訊然後扔到監牢罷了,可是齊州衙門的人見過小唐的腰牌,所以竟絲毫不敢鬆懈怠慢,把那賊拉上大堂,用盡十八般法子審訊,那賊從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接二連三地竟把自己以往所犯的案件一一招認了。
幾個月前他在京內也剛犯了一件大案,竟把京兆尹一個妾的兒子綁了,京兆尹家裏交付了銀子,那孩子卻已經沒了……因此京內掀起軒然大波,風聲甚緊,這人才一路奔逃到泰州,也盯上泰州首富張家,可惜一直盯了數日不曾得手,他心中不甘,索性又順手綁走了應懷真。
應蘭風聽了,一陣后怕,更是切齒痛恨:“我家真兒才不過四歲,又這樣玉雪可愛,那賊竟能下手……”
林沉舟道:“令愛的確是人見人愛,且聰慧難得,據那賊人說,她一路上十分乖順,哄得那賊人失了防備,也才不曾為難她……不成想她竟懂得當街向我們呼救,還清清楚楚報出大人的名號,小小年紀竟能如此……真真令人驚嘆。”
應蘭風轉怒為喜,大笑說:“總之我家真兒是個有福氣的,才得遇兩位貴人相救,我都要好好地相謝二位……對了,不知二位來泰州,是行旅呢,亦或者經商呢?”
林沉舟見他轉開話題,便把早先想好的一番託詞來道:“我跟侄子在京城有個專營各色果品的商號,聽聞泰州產的好棗子,故而過來看一看。”
應蘭風目光一亮:“不知貴寶號是哪一家?”
林沉舟知他是京內的出身,恐怕通曉商號,不敢肆意糊弄,便笑道:“是祖傳的小買賣罷了,怎麼,大人感興趣?”
應蘭風面露喜色道:“不瞞先生,今年我泰州大旱,稻米不足,然而棗樹耐乾旱,是以產的極好,也並不貴,好些還爛在山中無人收拾……若先生有意,倒是一樁好買賣。”
林沉舟越發意外,卻不動聲色道:“莫非大人有意要做這樁買賣?”
應蘭風道:“如果先生有意做這筆買賣,自然是極好的!我可以全力促成此事!”
林沉舟跟小唐聽了這話,均都暗中皺眉,林沉舟呵呵笑了兩聲,便道:“大人如此熱衷,倒是好事,不過小民還要先看看棗子如何,才能定奪。”
應蘭風見他不言語,隱隱地有些失望,聽他如此說,才又笑道:“是是,那先生就多費心了,如果要看棗子如何,我可以派人領兩位去,不知兩位原先打算要多少?”
林沉舟見他市儈之氣四溢,並不像是個英明的清官模樣,心中已經不悅,面上卻還是笑微微地,只是這笑卻已有三分冷意。
小唐在旁做玩笑般問道:“林大人對這買賣好似十分心切……莫非是急等銀子用么?”
應蘭風居然一口答道:“可不是着急么?簡直是火燒眉毛……”
窗外假山後,應懷真豎起耳朵,聽到應蘭風說起綁匪之事,以及兩隻狐狸越來越莫測高深的眼神,感覺抽抽的已經不僅是嘴角,而且連她的心也吊在半天裏晃動。
一直到聽到後面,應懷真默默地舉起兩隻小手捂住臉,心裏叫苦不迭:“爹啊爹,你這是把自個兒往老虎嘴裏送呀。”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有人笑說:“小懷真,躲在這裏是做什麼?”
應懷真嚇得抖了抖,回頭卻見唐毅不知何時踱步靠近,負手淺笑。
應懷真定了定神,叫:“唐叔叔……”
正當黃昏,夕照灑滿庭院,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過來,唐毅腳步微動,竟正站在那道光芒中,他臉色有些暗淡不清,應懷真眯起眼睛,耳畔依稀聽到他的笑聲,而這略帶三分熟悉的笑聲,就像是一道極寒堅冰,從她頭頂插下。
連這一刻的時光都好像被寒冰狠狠凍住,應懷真手足僵硬,無法動彈,甚至呼吸都梗住。
她以為自己記起了小唐的身份,那就已經是所有。
可並不是。
事實上,她跟唐毅的緣分,並不僅僅是權臣之女跟朝中大臣偶爾驚鴻一瞥間的關係,他們之間,更有一層極為親近而直接的關聯。
元嘉七年,有雙絕之稱的凌絕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禮部唐尚書門下。
——唐毅,是凌絕的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