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賢淑已忍不住滾出淚來,腳下微微挪動,隨時都要追出去似的,徐姥姥見狀,便拉着她笑着道:“前兒你不是問我那糖葫蘆是個怎麼弄法兒?正好孩子們都在,索性就去做出來給他們吃。”
李賢淑用帕子掩着口,一聲不吭。
徐姥姥把她肩膀抱了抱,揚聲叫說:“四丫兒,四丫兒!”
原來李愛玲自打來了,見應蘭風有許多書籍,她便央求着取了幾本來,每日家便躲在屋裏頭看,此刻聽了徐姥姥叫,便把書扔了跑出來道:“娘,叫我做什麼?”
徐姥姥囑咐道:“別只顧着躲懶,這兒數你最大,你看着他們好好玩耍,不許吵嘴打架。”說著回頭又看應懷真,笑說:“真哥兒,前日你不是央求着叫做糖葫蘆呢?你在這兒乖乖地,等做出來了叫你吃。”
應懷真點點頭:“知道了。”徐姥姥見她神情平靜,十分地乖巧,心中大為欣慰。
這會兒張珍已經走了過來,才留意到應懷真身後的李霍,便問:“你們怎麼都不理我?真真妹妹,他是誰?”
應懷真強打精神,道:“是我表哥,跟姥姥從京城過來看望我們的。”
張珍見李霍生得瘦弱,便微微斜着眼睛打量,道:“是你表哥么?我還以為是你表弟。”
應懷真正看着手中的那支螞蚱,見它兀自徒勞地蹬着腿兒,抻的自個兒的手也一抖一抖地,便嘆了口氣,把草解開,將那螞蚱放了。
李霍見了急道:“你做什麼放了它?它會把菜葉子都咬壞了。”
應懷真無言以對,張珍卻雙手叉腰,道:“真真妹妹喜歡放了它,要你管么?”
四丫頭愛玲見三個孩子站在一塊兒,倍覺無聊,本正想偷溜回房看書,聞言便道:“你又是誰?這樣多嘴?”
應懷真只好又說:“四姨,這是隔壁張府的小公子,他叫張珍。”
四丫頭打量張珍的衣着舉止,便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公子,當下就對李霍說:“土娃,娘說了不許跟人吵嘴打架,你要記得,別理會不相干的人。”
李霍低着頭仍不搭腔,張珍卻哈哈大笑,道:“什麼?他叫土娃?”
李霍的臉依稀有些發紅,應懷真便打抱不平,斜睨着他說:“大元寶,你笑什麼?難道叫土娃比叫大元寶還要難聽么?”
張珍訕訕地停了笑,摸摸頭說:“真真妹妹,你不喜歡那我不笑了就是。”
四丫頭在旁看的明白,便抿嘴一笑,索性回去拿了書出來,就坐在台階上邊看書邊守着這三個。
張珍圍着應懷真,不離左右,又問:“你方才怎麼捉了只螞蚱的?咱們再把它捉回來可好?”
應懷真道:“不是我捉的,是表哥捉的。”
張珍掃一眼李霍,不太服氣,便道:“我也是能捉的,看我給你捉一隻。”便把袍子挽起,俯身去找。
應懷真卻自顧自走到廊下,靠着柱子站了,伸手把腰間的一個小錦囊取下,從裏頭掏出一物,黑黢黢地並不起眼,卻正是林沉舟送的那枚印章。
應懷真舉着看了會兒,心中便想起她做生日那夜的情形,想到臨別時候跟唐毅勾手指立誓的情形……不由心道:“若林大人這次真的不肯罷休,少不得就要把這件事兒拿出來說,當時唐毅說‘一言九鼎’,若我要他幫忙,他雖然會不高興,但以他的人品個性,總不會食言而肥吧……假如爹這次真的過不了關,少不得我就要提出來了,誰叫他當日答應了呢。”
應懷真思來想去,便暗暗打定主意:想着若萬不得已,便一定要向小唐求救。
且說應蘭風出了衙門,果然見兩個府衙來的公人站着等候,見了他便行禮道:“應大人請了,上頭傳的急,還請應大人即刻隨我們上路。”
應蘭風聽了這話,心知有七八分不好,卻也不驚,一笑道:“勞煩了,請。”
三人竟翻身上馬,便往城外而行,誰知才出了縣衙的大街,便有些百姓看見了,在旁指指點點,過不多時竟漸漸聚攏過來,應蘭風跟那兩個公差不解其意,卻聽一個人站在路邊,大叫說道:“應大人,知府大人真的要處罰大人嗎?”
應蘭風一愣,原來這兩日泰州內沸沸揚揚,傳的都是朝廷派的官兒因為應蘭風主持販賣柿棗的事兒要降罪了,方才兩個公差過街頭的時候,百姓們已經在猜測是否如此,如今一看差人“押着”應蘭風出來,頓時便群情激憤。
應蘭風還未答話,就有人復大聲叫道:“應大人乃是好官,你們不管我們生死,應大人肯理會,為何卻要治他的罪?朝廷就是這等糊塗的?”
那公差見說的很不像話,便呵斥道:“住口!我們乃奉命行事!”
百姓們卻並不怕,反更靠近過來,把路兩邊都堵住了,又有人橫在馬前,連馬兒也半步不能上前,到處都只是嚷說:“放了應大人,不許為難應大人!”
兩個公差見勢不妙,手按腰刀,一觸即發,應蘭風看人越來越多,急忙攔住公差,自個兒翻身下馬,舉起手來道:“大家休要鼓噪,聽我一言。”
人聲果然漸漸小了,應蘭風道:“我應某人既然做了,便自要擔著,不管朝廷如何處置,我都心甘情願俯領,各位若是還當我是父母官,便請散了吧!休要讓我再多一個罪名。”
百姓們聽了這話,才微微地後退,應蘭風翻身上馬,打馬往前而行,一邊走一邊拱手,向著兩旁眾人作揖,百姓們也不離開,有人便嗚嗚地哭起來,一路跟着。
兩個公差只好跟在後面,走了許久,才終於出了城,回頭時候兀自有許多百姓在身後或哭或看,不肯離散。
兩個公差面面相覷,便道:“應大人果然是清明好官,我們做公這許多年,這還是頭一遭兒見百姓們這般擁護一個官兒呢。”
應蘭風只得苦笑而已,又道:“不知這次知府大人要治我何罪?那林御史也在府衙么?”
其中一個公差轉頭看他,便道:“治罪?這個我們倒是沒聽說過,只是奉命來請大人罷了,至於其他……如今府衙主事的已經另有其人了,大人到了便知。”
應蘭風愕然,還待要問,見兩人並無再談的意願,於是便也住嘴。
一路打馬急趕,終於在過晌午的時候到了府衙,應蘭風翻身下馬,隨人入內,到了議事廳中,猛然驚了一驚,卻見原來周邊的各地的縣令赫然都已在座。
有幾個相識的見了他,便舉手行禮,應蘭風略微寒暄,才落了座,便聽一聲咳嗽,有人道:“可是都到齊了嗎?”
負責點卯的便道:“都已經到齊了。”
這才有人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卻是個生面孔,容長臉,下頜上飄着幾縷鬍鬚,的的確確並非知府大人,眾縣官雖不知詳細,卻也多半有耳聞知道府衙易主了,於是紛紛起身恭迎。
應蘭風隨眾相看,見此人並非林沉舟,放眼掃了一遭,並不見林唐兩人,如是心下越發忐忑。
那人在堂中立定,侯眾人鼓噪方定,便道:“下官王克洵,受巡察御史林大人之命,在此代理泰州十一縣政事。想必諸位對府衙中發生之事已經有所耳聞,如今便由下官在此向諸位說明。”說著,抬手從旁便取了一則捲紙,展開念道:“泰州知府程宇貪贓枉法,剋扣賑災糧餉,欺上瞞下,殺戮無辜,罪名查明屬實,已斬。齊州縣令陳鈺,維州知縣代文慶……”一氣兒念了四五個地方的官員及各種罪責,被點到名字的官員紛紛戰慄,有人坐不住,竟自椅子上跌在地上,暈厥過去,只是很快便有士兵魚貫而入,把念到名字的即刻都拖了出去。
應蘭風自聽到把知府斬了,這般雷厲風行,整個人就彷彿躍入冰水之中,已經渾然不能動,腦中所想的竟都是“到底無力回天,再也無法見到真兒跟娘子了”之類。
正也骨子裏生寒的時候,聽那王大人終於念完了,應蘭風正覺着彷彿有一線光明幽幽地降臨,卻見那人合了手上的卷宗,目光一掃當場,開口問道:“哪位是泰州知縣應蘭風?”
應蘭風一聽,耳朵“嗡”地一聲,整個人恨不得即刻化作灰飛便是!狠命地把舌尖一咬,才恢復了幾分神智,把心一橫,舉手澀聲道:“下官……正是!”
眾目睽睽中,那王克洵邁步走下台階,竟徑直走到應蘭風跟前,端詳着他,半晌竟然一笑,說道:“果然是一等的好人才,應大人治下有方,政績斐然,前途無量。”說著,便也舉手,向著應蘭風微微也做了個揖。
應蘭風已經不知此身為何物,也猜不透對方究竟是何意思,至於該如何對答是好也一概不知,便只道:“大人謬讚了。”
那王大人又道:“我剛來此,才接手各色事務,有一些需要再行核對才能解決,聽聞此番大旱,以泰州縣最為嚴重,等本官查兌無誤,賑災糧餉便會分毫不差地送往泰州縣,還請應大人多多留心操持了。”
應蘭風聽了此話,三魂六魄恍恍惚惚,只能強自鎮定,應了一聲:“是……多謝大人。”見他面上並無慍色,復大着膽子問道:“不知……御史林大人可在?”
王克洵笑道:“林大人前日便已離開了。”
應蘭風一個恍惚:“已離開了?”
王大人道:“正是的呢。”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他生得宛如臨風玉樹,斯文儒雅,因為臉色泛白,更見冰雪之姿,王克洵眼底的笑意越發明顯,一點頭,轉身便欲走開。
應蘭風見狀忙喚道:“王大人留步,敢問……”略微遲疑,便道:“敢問林大人身邊兒,是否有位姓‘唐’的少年同行?”
王克洵略略一怔,便仰頭笑道:“這說的必然就是東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
“東海王”三字入耳,應蘭風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王克洵往前一步,低聲笑道:“應大人也是京內的出身,怎麼竟忘了曾尚過公主的‘東海王’唐家呢?”微微一笑,舉步離去。
直到散會,應蘭風整個人還如在夢中,跟他相識的岷州縣令上前,道:“應兄大喜呀,竟深得王大人青眼!”
應蘭風只得苦笑:“我實在料不到竟會如此。”本來正好相反,還以為是大禍臨頭了。
岷州知縣也鬆了口氣,嘆道:“的確,咱們這些人如今能平安無事實屬不易,連知府大人都斬殺當場了,這真是……”
應蘭風驚道:“斬殺當場?”
岷州縣令越發小聲,道:“我來得早,聽得多一些,據說知府大人察覺林御史要問罪,所以想先下手為強……”他做出一個橫刀的手勢,讓應蘭風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敢如此?”
岷州縣道:“可不是么?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林御史的命,他哪裏就會那麼容易被……才一動手,反被林御史身邊的一名少年殺死,聽說場面實在是慘烈驚人……咳咳!不過,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恐怕也是仗着肅王的勢力,若真給他得了手,他也不至於會死,怕他也是想孤注一擲搏個魚死網破……可不料鐵骨御史便是鐵骨御史,誰能撼得動呢。”
“那名少年……”應蘭風聽得獃獃地,腦中浮現小唐總是溫和的臉容,一時難以想像此種說法,忽然道:“是了,知府大人曾是肅王心腹,林御史竟這樣果斷地把人殺了,豈不是得罪了肅王?”
岷州縣道:“誰說不是?這下子肅王還不知會怎麼樣呢,林御史的處境只怕更為兇險,兩方勢必會有一場惡鬥,然而這也跟咱們沒什麼相干了。”
應蘭風的臉白一會兒青一會兒,不聽這些話還好,聽了之後,這份感覺就如同在高舉起來的鋼刀底下走了一圈兒,那雪亮鋒利的刀刃上還滴着血呢,他現在能活着,又哪裏是一個“不易”可以形容的。汗把中衣都濕透了,走出府衙大門,風一吹,後背處一片冰涼。
天高雲闊,風有些冷,然而那股涼意卻叫人頓生一種再世之感,應蘭風精神一振,匆匆跟相識告別,翻身上馬,急急打馬往泰州趕回,誰知才行半道,就見前方有一人也急急而來,竟正是家奴進寶兒,應蘭風不知何事心頭一緊,忙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