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應懷真看着老人家焦急擔憂的眼神,張了張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徐姥姥見她不言語,就試探着問:“是跟你爹吵架了不成?”

應懷真見她已經開始自行亂猜,便搖頭:“沒有吵。”

徐姥姥問道:“那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兒?什麼大不了哭得眼睛都紅腫了?必然是極嚴重的了?”或許是見應懷真似懂非懂,徐姥姥抱着她,嘆說:“大丫兒那個性子我最清楚,她是個極剛強有主張的,若不是遇上了真難開解的要緊事,必然不至於這樣……”

李愛玲已經十三歲半,頗為懂事了,便插嘴說:“娘,是姐夫欺負大姐了嗎?那可怎麼是好呢?”

徐姥姥忙喝道:“別胡說,快吃你的餅。”

應懷真坐在徐姥姥腿上,忽然爬起來,徐姥姥道:“真哥兒怎麼了?”

應懷真湊近徐姥姥耳畔,細聲說:“姥姥別說是我說的……爹做官兒出了事了。”

徐姥姥聽了,驚看應懷真:“什麼?”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卻並不曾再說什麼,只低聲念說:“怪道的呢,我心思着若不是這等要人命的大事,大丫兒斷不會哭成那樣……”

徐姥姥把應懷真抱起來,放在地上,對李愛玲道:“四丫兒,你看着土娃別帶他亂跑,娘出去會兒。”

李愛玲問:“娘去哪裏?大姐說讓在這裏等着吃面的。”

徐姥姥說:“我就是去看看你大姐,面好了你們就先吃。”

應懷真牽住老人家的手,說:“我領姥姥去,我知道娘在哪。”

兩人出了客廳,一路往後,過了走廊,轉過月門,又走了一個狹長的夾道,左轉上台階,沿着走了會兒,才到縣衙書房。

徐姥姥四處打量,說:“我上回雖然來過,卻仍是不記得這些彎彎繞繞的,虧了真哥兒伶俐。”

又走了兩步,應懷真“噓”了聲,徐姥姥知機,忙放輕了步子,只聽隱隱約約是李賢淑的聲音,嚷道:“你說的哪裏話,娘是來看咱們的,竟叫我跟着她回京城去?除非我死了你把我運回去!”

徐姥姥聽了這句,嚇得心一跳,忙皺眉念佛:“阿彌陀佛,這些是不作數的。”

應蘭風道:“咱們先前不是說好了的么?”

李賢淑道:“先前以為來的是拿人的兵丁,這會子既然不是,那些話自然也算不得數!”

應蘭風急道:“不是才好呢,正好給咱們轉圜的餘地,若真箇兒是,弄得雞飛狗跳,連後退的餘地都也沒有了,偏岳母在這個時候來了,你便帶着真兒跟她一塊兒回京,正似天意一般,你若是不依,趕明兒或者後日真箇兒兵來了,倒如何是好?一老一小都在場了,難道要一塊兒跟着咱們受驚嚇折磨不成?你仔細想想!”

李賢淑聽了這話,果然無言以對,沉默了會子,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小聲道:“你叫我怎麼能舍下你離開?就算真箇兒有事,也要咱們夫妻兩個一塊兒才好,不然就這樣……讓娘把真兒帶回去……”

話未說完,應蘭風道:“不成!”與此同時,窗外也有個聲音道:“不成!”

應蘭風跟李賢淑兩個忙轉頭看,卻見門口處,徐姥姥領着應懷真走了進來,李賢淑嚇的迎上來,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還要笑着掩飾,徐姥姥道:“不用慌,方才我在外頭都聽見了。”

兩夫妻一聽,便無言了。徐姥姥道:“姑爺真箇兒做官出了事了?究竟是做錯了什麼?竟至於到要人命關天的地步?”

應蘭風見事已泄露,只是礙於應懷真在,不免難以啟齒,應懷真便說:“爹,你先前跟娘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不走。”

應蘭風一驚之下,眼圈刷地紅了,徐姥姥抱起應懷真,道:“你爹沒白疼你呢。”

應蘭風忍着鼻酸之意,便把自己同林唐兩人相交之事同徐姥姥說了一遍,道:“若此事不是他們兩個,換做別人,還可以說明白,只說我並未出面……乃是各鎮村的管事自己談攏的便是,可偏偏是我親自跟林御史他們談的,言語中多有冒犯逾矩不說,糊裏糊塗里,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別的大不韙的……”

除此之外,應蘭風自省,之前跟張家的交際便不提,只偏偏最近因懷真誤打誤撞為張珍“替罪”之事,張家感激,故而藉著懷真生辰,送了個金項圈……偏偏他就也大心留下了,這件事林唐兩個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這件事雖說人情上說的過去,奈何他身份所關,若真箇兒追究起來,可也是一宗罪責,雪上加霜。

那日張官人猜出林唐兩人身份,故而此後幾日才不曾露面,自也是知道林沉舟的底細,十分忌憚的緣故,最後兩人走了,才叫少奶奶過來隱約透個消息……

徐姥姥低頭不語,應蘭風又道:“我方才跟賢淑說,您這番來的正是時候,最好即刻就帶着她們娘兒兩離開……您勸勸賢淑吧,她還正當青春,別為了我……”

李賢淑不等徐姥姥開口,便雙眼豎起,紅紅地瞪着應蘭風道:“你若再敢說一句這話,我即刻死在你跟前,也免得你總疑心你死了我就再尋別的人去!”

應蘭風道:“冤枉死我!”看着李賢淑的眼神,忙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不說了就是。”

李賢淑見他服軟,忍不住便笑了,心思一轉,又恨說:“可氣這張家也太薄情了!明明已經知道那兩個的身份,居然悄悄地一聲兒不言語,等人走了才肯遮遮掩掩地透這幾句,這又有什麼用呢?平日裏真是白跟他們交情了!”

應蘭風道:“他既認得林大人,林大人多半也知道他的底細,他一家子,在京內也還有根基,怎麼敢輕舉妄動得罪御史呢?”

徐姥姥聽到這裏看,便才道:“姑爺,你肯不肯聽我老婆子一句話?”

應蘭風道:“您說。我自然是聽着的。”

徐姥姥點點頭,說:“我們那兒有句話,叫:寧可被人打死,不可被人嚇死。若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你死我活的那還好說,若是什麼也不曾有,就先活活地被人嚇死,那這口憋悶窩囊氣,可要到哪一世解脫呢?也白為人一場了。”

應蘭風見她忽然說起這個,微微動容,便凝神細聽。

徐姥姥道:“叫我看,姑爺這罪,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咱們便只想這兩面兒的,聽你說起來,這兩位官爺住在這裏數日,把姑爺的所作所為,看得清聽的明,他們若是想為難姑爺,恐怕早就下手,何必再等這麼些日子?所以姑爺應當是無事的。當然,這是往好處想……”

李賢淑聽了這話,不由點頭:“正是的呢。”

徐姥姥又道:“別急……那不好的呢,也有兩個說法:第一,他們真的要追究起來,但並不止於要命的境地,萬一姑爺被貶官了或者降些什麼罪之類,那其實也算是個好結果,畢竟只要人活着,那就沒什麼過不去的;第二,若真箇兒如姑爺所擔心的,掉了腦袋……那也是沒有法子,不過,姑爺你放心,大丫兒我或許管不住她怎麼樣,可是真哥兒,但凡有我在一日,我就會好好地守着她,不會叫她受丁點兒委屈。”

兩夫妻聽到這裏,互相對視一眼,又覺得眼澀濕潤。

徐姥姥把應懷真摟在懷裏,見她靜靜聽着,面上不怕也不慌,不由問道:“真哥兒,你懂姥姥在說什麼嗎?”

應懷真仰頭望她,便點頭示意。徐姥姥看着她晶瑩清澈的雙眼,嘆道:“我們真哥兒可不是個尋常的孩子……”

她定了定神,才又說道:“我雖然不懂官面上的事兒,可我知道姑爺是個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這上頭不撥糧食,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餓死人不成?是對是錯,老百姓心裏自也有一桿秤。你說那個大官是專門懲治貪官污吏為百姓好的,故而我是不信他竟然會連姑爺這樣的好官也要抓,要真是那麼黑白不分,他也不配做這個大官了。我說這些不為別的,就是想跟你們說:既然做都做了,又對得起天地良心,那往後是好是歹,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儘管來就是了!咱們不怕,能撐住,也受得起!橫豎老天都看在眼裏呢!”

李賢淑含淚撲到徐姥姥懷中,叫道:“娘!”

徐姥姥拍拍她的背,道:“不管到底是如何,畢竟現在這事兒還沒發生,咱們可不能就先被嚇得整日家悲悲苦苦,什麼事兒也撇了不幹,像是坐着等死一般,人活一世,誰知道究竟會遇上些什麼呢?只要還有一口氣兒在,那就得可勁兒地活着,高高興興多活上一日,那就多賺一日,你們說可對不對呢?”

應蘭風衝著徐姥姥深深地一揖到地,道:“多謝岳母教誨,我知道怎麼做了。”抖落滿身憂慮悲戚,重新露出笑容,挺直腰桿。

徐姥姥笑道:“這才是我的姑爺呢。”

應懷真在旁,把徐姥姥這番話聽得入耳入心,這些話是對應蘭風說的,但同她的心境,卻也不謀而合。

緩緩地舒了口氣,應懷真跑到應蘭風跟前,伸手抱住他的雙腿,應蘭風見女兒撒嬌,便長笑了聲,抬手把她抱起,舉在空中,做飛翔狀。

應懷真咯咯地笑起來,如一個真正孩童似的爛漫快活,是啊,她可是……曾去過地獄的人,很該更明白這珍之又珍的一世應怎麼度過。

雖然對前途如何仍不是十分清楚,但此刻,心卻是溫暖而篤定的。

這一日,李賢淑應懷真正跟着徐姥姥在院子裏,看那新長的青蘿蔔,說著年下該如何做鹹菜的各種事宜。應懷真蹲在隴上,看着葉子上趴着一隻綠螞蚱。

李霍不聲不響地也跟着站在後頭,見狀上前,輕手輕腳地居然一下子攏住了,徐姥姥揪了根草葉子拴了,李霍提着,遞給應懷真玩耍。

應懷真拎在手裏,低頭看那綠螞蚱懸空,在細草上一跳一跳地卻掙扎不脫,李霍又站着呆看,她便促狹,提溜着螞蚱往李霍面上一晃,驚得他大叫一聲,往後跳出去,應懷真看着他瞪圓眼睛一臉不信,不由嘻嘻哈哈地樂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進寶如風一樣跑了進來,倉皇說:“少奶奶,門口有兩個府衙派來的爺們,說請、請少爺。”

李賢淑冷不丁就僵在原地,身後卻傳來應蘭風淡淡的聲音:“知道了,讓他們稍等。”

眾人回頭,見應蘭風不知何時來到的,信步走上前來,淺笑着說道:“你們好好地在家,我去去就來。……岳母,我去了。”

徐姥姥望着他,點點頭說:“姑爺,你放心吧。”

李賢淑在旁,終於深吸了口氣,抬頭笑了笑,道:“我跟真兒……在這兒等你回來。”

應蘭風用力點了點頭,把應懷真抱了一抱,親親她的小臉,轉身大步出門。

應蘭風前腳剛去,張珍跟幾個僕人恰好進門,見大家都呆站在這裏不言不語地,他便問道:“都站在這兒做什麼?伯父去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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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花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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