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再遇
白澤頓時僵硬在原地。
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如同一步步踏在他的心口上。這樣的重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眼中不由得閃過一抹慌亂,白澤踉蹌着後退了一步。好在此刻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態,因為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緩步走進來的高大男人身上。
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響起,白澤和眾人一起跪伏在地。
害怕被看到——這竟是他此刻唯一的念頭。
“平身。”季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低沉。他伸手攙扶起皇后,眼神溫柔,語帶笑意。“都說了不必多禮了。”
這樣溫柔的神情,白澤以前從未看到過。他怔怔的,驀地生出一種狼狽不堪的感覺。
十幾年朝夕相處,抵不過他和她的三天。
崔皇后深情的注視着季玹,柔聲道:“禮不可廢。皇上今天怎麼這個時辰就過來了?”
季玹戲謔一笑:“怎麼,皇后不歡迎朕?”
“皇上又取笑臣妾了!”崔皇后嗔道,橫了季玹一眼,嬌媚不已。
季玹颳了一下她的鼻尖,“今日下朝的早,這不是想着皇后,連飯都沒吃就過來了么。”
崔皇后臉都紅了,囁嚅道:“原來皇上是來蹭飯的……”
季玹聞言哈哈大笑。
白澤很想快點離開這裏,很想這一切早點結束。
可惜老天沒有聽到他的祈禱,崔皇后忽然想起他來了,對他使了一個眼色,道:“還不快來謝謝皇上的恩典。”
隱藏在袖子下的雙手握緊,白澤緩緩抬起頭,“謝皇上不殺之恩。”
發出的是陌生女人的聲音,柔柔弱弱的。
這一瞬間白澤想,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如果季玹真的為自己傷心難過,他會更難受。如今季玹過的很好,江山美人盡在,他該為他高興。
這樣想着,便發覺也不是那麼難捱了。
況且如今在季玹眼中,自己也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季玹淡淡掃了他一眼,彷彿看一個不起眼的東西一般,側首對崔皇后笑道:“些許小事而已,皇后不必放在心上。”
崔皇后甜甜的笑:“這件事臣妾可答應不了,皇上對臣妾的每一分恩典,臣妾都會放在心上的,不敢有片刻忘懷。”
季玹聞言哈哈大笑。
這裏不再需要白澤的幫忙,他在其他侍女的帶領下回到自己的房間。
白澤腳步有些虛晃,直到在房間裏坐下,才察覺自己全身已經沒有了力氣。季玹對他的每一分好,每一句話,他也都記在心上。可他能做的只能是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不能像女人一樣偎依在他的身邊,說他也記着他的好。
別人能輕而易舉說出口的話,他卻到死都沒有說出來的機會。
因為他是個男人,也因為他的身份。
白澤自嘲的扯了扯嘴角,難道因為重生到女人身上了,所以變的多愁善感了么?現在是什麼時候,居然還有心情自怨自艾。
崔皇后,閔清,還有現在被他附身的青畫,都是不安定的因素。
當日的青顏,白澤實在印象深刻。這樣危險的殺手,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那種毒液和暗器,都前所未見。如果這些都是季瑾的手段的話,那麼還逃亡在外的季瑾,比他之前以為的要更具威脅性。
…………………………
白澤好生休息了幾日,覺得身體已經大好了,但是卻一直託病不起。
他沒有學過怎麼做一個女人,如何去崔皇後身旁當差而不被發現委實是個問題。好在他的拖延並未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幾日除了休息,他還一直暗暗注意身邊的消息。
皇後宮中伺候的下人們,也免不了暗地裏八卦的習慣,所以白澤聽到的還真不少。
比如他自己的死訊。
聽說皇上對封后大典上發生的事情十分震怒,連續幾日京城風聲鶴唳,又抓了不少人。聽說白澤白大人為了救陛下身亡,被追封為英武侯,將於二十日後大葬。
聽說白大人死後,左副統領閔清被提升為新的禁軍統領。
總而言之,雖然發生了這樣的意外,有些人受到了牽連,但天下依舊太平。對於這些宮人來說,只是多了些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而且白澤暫時並未發現皇後宮中的人有任何異常,當然,也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就在白澤琢磨着如何出去一番的時候,這天夜裏迎來了崔皇后的到訪。
“這幾日一直沒有來看你,身子可好些了。”崔皇后對待青畫,態度一直很親切。
白澤沒想到自己還是低估了崔皇后對青畫的看重,居然會親自來探望,只得道:“勞皇後娘娘惦記,奴婢已經好多了。”
“這就好。”崔皇后笑了笑,“沒有你在身邊幫襯,還真是頗不習慣。如果好些了,就來幫幫我吧。”
白澤權衡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下來。
崔皇后很高興,當即就叫來身邊的太監,“以後你們就都聽青畫的吩咐,不用事事來叨擾本宮了。”
就這樣,白澤輕易的就掌管了皇后的鳳來宮。
到現在為止,崔皇后都是一個幸運的女人,沒有皇太后需要她伺候,因為葉皇后已經被廢圈禁在冷宮了;沒有其他女人的爭寵宮斗,因為季玹還沒有採選過秀女,並且暫時也沒有這個打算;更不用擔心自己的地位以後會受到影響,只要崔家不犯大錯,皇后的地位就是穩固的,況且季玹有過那樣的經歷,更不會輕易作出廢后的行為……
真是個好命的女人。
皇宮才遭到過清洗不久,如今宮中是十分乾淨的,幾乎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白澤的工作頗為輕鬆,他只需要安排佈置各項事情,自然都有人去辦,根本無需親力親為。
這天核查完了新進宮的一批布料和珍寶,白澤就獨自就出了皇后寢宮。
他直接向北邊而去,季玹當初居住過的清月宮,就在皇宮北面的一個角落裏。那裏地勢偏僻,背靠宮牆,十分冷清。平日裏渺無人煙。
白澤和季玹在那裏居住了十多年,因此他知道在那個宮殿裏,有一個通往外界的密道。這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那些年,他和季玹通過密道多次出入皇宮,並在外面部署自己的勢力。才有機會在先帝駕崩之後及時出手,一舉控制了皇宮,從而成功翻盤。
季玹是先皇后所生,是先帝嫡長子,本應過着至尊至貴的生活。然而先皇後過世之後,葉氏被封皇后,魅惑君王,葉家權勢滔天,外戚干政,擾亂朝綱,以至於堂堂皇長子屈居在這冷清的地方十多年,連先帝死前一面都不得見。
白澤這一路十分順利,很快就到了清月宮。
季玹登基之後,這裏就徹底的荒廢了。對於白澤來說,這裏是難忘的回憶,但對於季玹來說,恐怕是恨不得徹底丟棄的過去吧。
破舊的宮門,荒涼的院落,白澤走了進去。
院中有一株梅花樹,一到冬天,就開的很美。白澤恍惚憶起自己被帶進宮來的時候,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從有記憶起,就坑蒙拐騙乞討為生。一年冬天,大雪紛飛,他因為偷了一個有錢人被打的半死,被拋進冰冷的河中時,被年僅十二歲的季玹救下了。
季玹給他取名白澤,讓他呆在他的身邊。季玹親自教他讀書習字,又讓年長的太監教他武功……一晃就很多年,白澤漸漸長大,好在模樣陰柔,一直未被發現是個假太監,順利的留在了季玹身邊。
白澤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就要往書房那邊而去,忽見梅花樹後走出一個人來。
看清后不由得臉色一白。
竟會在這裏遇見季玹!白澤眼中驚訝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奴婢見過皇上。”
白澤說不出口,也沒有辦法以這樣的身份面對季玹。
況且季玹會怎麼想?子不語怪力亂神……
季玹一身玄色長袍,長發隨意挽了起來,雙手背負在身後。
他看向白澤的眼神帶着明顯的不悅和冷厲,聲音低沉,“抬起頭來。”
白澤心中一顫,他深知這是季玹心情非常不好的表現,暗暗叫苦。他萬萬想不到季玹會出現在這裏的!更何況是這個時候,否則他必定不會挑這個時候過來。
白澤咬咬牙,抬起頭來。
季玹看清他的模樣,眼中神色更冷,“你是皇後身邊的青畫吧,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白澤作出誠惶誠恐的模樣,道:“奴婢……奴婢本是去尚服局取皇後娘娘的春裳。不知,不知怎麼就走到了這裏……”
“奴婢沒想到會衝撞皇上,請皇上贖罪!”
尚服局就在清月宮前方的不遠處,他一個新來的侍女,認錯也是說的過去的。
白澤慶幸自己還沒有去密道,只盼着季玹不把他這個小角色當回事,讓他矇混過去。
季玹黑眸幽深,靜靜的看着白澤沒有說話。
白澤心中忐忑,就在他琢磨着是否繼續開口求情的時候,就見季玹忽然抬腳走了過來。
季玹緩緩走到白澤的跟前,彎腰,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看着我。”季玹冷冷開口。
白澤下巴被捏的有些疼,他忍住不適,眼眶微微泛紅,只能直視季玹。
真是個脆弱的女人身體,這樣的景象讓他覺得羞恥和尷尬。
“真是走錯了?”季玹唇角揚起,淡淡道,“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千真萬確。”白澤低聲道,“奴婢並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那麼……你想知道嗎?”季玹說,眼中沒有一絲溫度。
白澤心裏一個咯噔,季玹果然在懷疑他!他心中叫苦,若是別的普通侍女也就罷了,可皇后的貼身侍女青畫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裏,換做他也不會相信是巧合的!
難道他就要死在這裏了嗎?不能!
眼中閃過一抹決絕的神色,白澤開口:“奴婢知道皇上並不信任奴婢,但是能否給奴婢一個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
季玹神色冷淡,說:“你想要怎麼證明?”
白澤卻搖了搖頭,道,“皇上乃是一國之君,聖明之主,又豈是會受他人擺佈的人。皇上認為奴婢是有罪的,奴婢就有罪,皇上認為奴婢是清白的,奴婢自然就是清白的。”
“那你剛才的話是糊弄朕了?”季玹聲音有些冷。
“奴婢不敢。只是這一切並不在於奴婢想要怎麼證明,而在於皇上您想要看什麼樣的證明。奴婢知道皇上心存仁慈,所以才會答應皇後娘娘饒過奴婢的性命。奴婢的性命不值一提,但是為此傷了帝后情分就得不償失。所以奴婢斗膽就想……請皇上給奴婢指明一條路。”白澤頓了頓,道:“若事後皇上還是不相信,再取奴婢的性命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還真是伶牙俐齒。”季玹忽然笑了,他深深看着白澤,“那如果朕說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你,你怎麼辦?”
“那奴婢甘願受死。”白澤毫不躲閃的看着季玹。
“你還真是一點也不怕死。”季玹伸出手指,撫上白澤的眼睛,語氣似在懷念什麼似得,“為什麼不怕死?”
“沒有人不怕死。”白澤淡淡道。只是若無法逃避的話,害怕又有什麼意義呢?
比死亡更令他害怕的是,死的毫無意義。
季玹看了他半晌,忽然伸手將白澤拉了起來,白澤措不及防的跌入季玹的懷中,他猛的抬眼,就看到季玹近在咫尺的臉。唇上傳來柔軟的觸感……
白澤瞪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季玹。
季玹的動作淺嘗輒止,很快就鬆開了白澤,他的雙眼漆黑如墨,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明天這個時辰你再來這裏,向朕證明你的清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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