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鍾心恬思緒紛亂,有千言萬語想問,最終卻是聽見一陣低低的咕嚕聲。
她怔了怔,而陸宗岳臉色一變,像是有些尷尬。
“叔叔,你肚子餓了喔?”小冬冬戲諸地問。
“我媽咪煮的紅酒燉牛肉很香,對吧?”
“嗯,很香。”他低低應道,墨陣一逕凝視着她,語音溫醇沙啞,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
“我能在這裏吃頓飯嗎?”
縱是百般不願,她依然沒能狠下心來趕他離開,讓他進店裏吃飯。
烤得酥脆的長棍麵包,一塊一塊地撕下來,沾着香濃的燉牛肉湯吃,再將那軟嫩的牛肉咬進嘴裏咀嚼,每一口,都是難以形容的美味。
陸宗岳大口大口地吃得很滿足。
鍾心恬看着他風捲殘雲,狀似粗魯,卻顯得異常性感的吃相,一時間有些怔忡。
他看來真的餓了。
她知道他向來愛吃牛肉類的料理,但以前做給他吃,他就算再怎麼愛也都吃得很斯文,有時甚至寧願忍住口腹之慾,也不願給她一個面子,嘴上說著刻薄挑剔的話,刺得她心頭流血。
可現在,他竟是毫不掩飾地狼吞虎咽,貪婪地吃着她親手做的食物。
是他變了,還是她變了?
現在看他這樣吃,她沒有感動,沒有欣喜,只有胸臆橫梗着一股淡淡的酸澀。曾經,她只求他耐下性子好好吃一頓她做的飯,只求他給自己一個飽餐后心滿意足的微笑……
鍾心恬驀地別過頭,不願再看。
“媽咪,我還要麵包。”冬冬忽地揚聲喊,他自然沒放過機會,也跟着陸宗岳一起大快朵頤。
“好。”鍾心恬對孩子微微一笑,回到廚房再取出一條長棍麵包,切成四段,放在籃子裏送上餐桌。
冬冬開心地伸手就拿了一塊,陸宗岳看了看麵包籃,朝她望過來。
她看出他眼裏的渴望與詢問之意,心口不由自主地一擰。“你也快吃吧!”
他聞言,當下不客氣地也拿了塊麵包,鍾心恬看他湯盅里的燉牛肉已然掃蕩一空,悄悄嘆口氣,進廚房又添了一盅給他。
他欣喜地接過,自了一大匙送進嘴裏。
“你吃慢點。”她忍不住勸。“你早餐沒吃嗎?”
“我從昨天晚上就沒吃東西了。”他一面吃,一面含糊地回答。
“為什麼?”
“忘了。”
忘了?她愕然不解。
他用餐巾紙將嘴拭凈,拿起水杯一口氣喝了大半杯,這才抬頭看她,咧嘴一笑。
“我一直在找你。”
這笑容、這神氣,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靦覜。
陸宗岳……靦腆?
鍾心恬倏地搖搖頭,甩去腦海中不可思議的念頭,她暗暗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
“你找我做什麼?”
“我……”陸宗岳眼眸黯了黯,看似正猶豫着該如何解釋,落地窗邊忽地傳來風鈴聲響。
有客人來了!
鍾心恬顧不上他,連忙轉身招待客人。
這個小鎮以薰衣草花田聞名,如今正值花季,又是暑假期間,有不少觀光客前來造訪。
但“小園香餐坊”位置偏僻,會特地來到這裏的客人並不多,今天也不知怎麼回事,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鍾心恬竟是完全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見她里裡外外忙得團團轉,陸宗岳主動表示願意幫忙,接下招呼客人的任務,就連冬冬也收起了玩心,邁着小短腿,來來回回地端茶送水。
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打烊時間,兩個大人才得以喘一口氣,冬冬下午跟鄰居幾個孩子跑出去瘋玩一趟,傍晚又回到店裏幫忙,三人在廚房裏簡單吃過晚餐后,冬冬已是累得睜不開眼睛,趴在桌上打瞌睡。
鍾心恬輕輕將他拍醒,哄他回房睡覺,盯着他洗澡、刷牙,確定小男孩換上乾淨的睡衣,乖乖躺進被窩裏,才熄燈出來。
陸宗岳在後院裏等着她,後院比前院還寬敞些許,一把木造的雙人搖椅立在角落,另一邊辟了塊香草花園,種了些諸如薄荷、羅勒、百里香等香草類植物,花園旁錯落擺置着幾塊造型奇趣的大石頭,而他正坐在其中一塊石頭上。
鍾心恬也選了一塊石頭坐下,明月如鈎,夜色如水,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着,聽着附近田野傳來的聲聲蛙鳴,各自想着心事。
許久,陸宗岳低低揚嗓。“冬冬……是你的孩子?”
終於問了。
鍾心恬微垂螓首,掩去唇角那一絲嘲諷。
“他今年……幾歲了?”男人的嗓音澀澀的。
她微微冷笑,抬起頭來,一雙盈盈水眸在夜色里顯得分外清澈冷冽。
“我以為你早就問過冬冬了。”
他一窒,半晌,苦笑。“我沒問。”
她直視他。“你不敢問。”這不是疑問句。
他聽出她話里的嘲弄,似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嚨。“你……沒結婚吧?應該也沒有男朋友?”
“有沒有關你什麼事?”她犀利地反問。
他又是一窒,眸光閃爍不定。“我是想他……這孩子……”
“他不是你的小孩!”她直率地打斷他。
他面色一白,啞然無語。
她嘴角勾着笑,嘲諷更尖銳了。“放心吧,冬冬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必緊張成這樣。”
“……我沒緊張。”他辯解。
她瞥他一眼。
他看出她眼裏的譏誚,自嘲地扯唇。“好吧,我是……有點緊張。”
她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陸宗岳怔怔地望着她在月色下更加白皙的側顏,羽睫彎彎,鼻頭嬌翹,脖頸弧度優美——她其實長得挺好看的,只是他以前一直沒發現。他無聲地嘆息。
“我們離婚將近四年,這孩子看起來不止三歲,難道……”
她身子一凜,瞪向他的明眸噴火。“你懷疑我跟你離婚前就紅杏出牆了?”
他愣了愣,急急地否認。“怎麼會呢?我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我們在飯店……”
“別說!”
“圓圓……”
“不准你說,不准你這樣叫我!”
她驀地跳起身,心海激起千層浪,不由得全身顫抖。
她不想對他發脾氣的,雖然他來得莫名其妙,但她原本也打算客客氣氣地跟他做一番懇談,算是對過去的告別,可他……太過分了!為何偏偏提起那一夜,她恨不得永遠忘記的那夜……
那是在他們正式離婚前一個月,也不知他怎麼了,忽然好一陣子都不回家,寧願一個人住飯店,她不欲病重的公公擔心,親自去飯店找他,正巧遇上他生病發燒。
她怕沒人照顧他,悄悄留下來,病中的他喃喃喊着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她假裝沒聽見,趴睡在床沿,握着他的手,誰知半夜醒來,她已被他抱上床。
他們都不想讓那件事發生的,可慌亂間也不曉得是誰先勾引誰,乾柴燒了烈火,肆意纏綿。
後來他病好了,也回家了,可對她卻是更加冷漠,她知道他後悔了,那夜怕是把自己當成了初戀情人的替代品。
她恨他,更恨自己,一個月後,公公去世,而她也主動提出離婚。
那是她為自己所保留的最後一分尊嚴,至少不是他先開口趕她走……
鍾心恬用力咬牙,努力推開腦海里不受歡迎的回憶。
偏陸宗岳還親昵似地喚道:“圓圓……”
他憑什麼這麼叫她!
她惱火了,再怎麼溫和的女人也會有脾氣,她今天就讓他見識見識。“你到底來做什麼?我跟你已經沒關係了!”
她嗓音尖利,擺出潑婦般的架勢,可他似乎一點也不怕,也不像從前看着她時總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厭惡,他的眼潭幽深,竟似泛着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如果你覺得我們已經沒關係了,為什麼要到醫院看我?”他啞聲問。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要拿這件事來煩她!
“為什麼要照顧昏迷不醒的我,為我擦身洗頭、按摩手腳?難道你不是記着我們過去的情分?”
他怎麼能問出這種過分的話?
“我們哪有什麼情分?”她氣憤地反駁。“我又為什麼要記着?”
“我不知道。”相對於她的懊惱,他顯得冷靜,冷靜而悵然。“圓圓,我也很好奇這一點,你來告訴我,我們之間還有着什麼樣的情分?”
他們有什麼樣的情分?
夫妻三年,他們之間究竟累積了些什麼?
這問題,鍾心恬自己也想問,午夜夢回之際,她有時也會很不爭氣地想求一個答案。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