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暗影緊隨
若說興德帝心裏不喜歡九公子,那絕對是謊話,畢竟九公子的才智在他的幾位兄長面前顯得極為出眾,讓當初以為後繼無人的興德帝老懷大慰。
正因如此,九公子即便有着令他不安的母家,興德帝對九公子榮寵不減。
可九公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感受最深的不是興德帝對他的寵愛,而是父親對於自己和更幼小的弟弟之間明確的不同,若說父皇對他的感情是夾雜了利益的籌賞,對十二弟那股發自內心的慈父之心簡直令九公子每次與幼弟相遇就要再次體會父皇給自己的“恩寵”是多麼流於表面。
正因如此,九公子與生俱來的聰明才智讓他分外敏感,時時刻刻感受着地位受到威脅,而相對於興德帝,母親和外租發自內心的疼愛讓當初還很幼小、不懂得以利益眼光評判自己未來道路的九公子做出了聽從母命的決定。
但興德帝不會管兒子有沒有兒童心理問題,他看到的結婚只是曾經極為重視的兒子隨着年齡增長越發肖似跋扈的韓夫人,事事依靠老謀深算的韓安,而不是自己,對王朝的擔憂終於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九公子被興德帝徹底放棄。
但即便如此,這不影響興德帝對九公子曾經的喜愛,他猶豫了一番后還是拍了拍膝蓋對樂元說:“讓弘兒進來吧。”
皇甫斌為官多年,自然是個極有眼色之人,他聽到這話之後很快俯身行禮,隨即神色自然地微笑道:“陛下,臣與熙兒數月不見,思念得緊,想趁此良機多與他相處片刻,願陛下成全。”
“樂元,帶太倉令和侍讀去南耳房。社兒……嗯,社兒也一起去吧。”興德帝本想將幼子留下,可想了想自己對未來的計劃,最終決定讓他迴避今日的談話。
嬴社露出沒有任何陰霾的笑臉,應了一聲率先離去,走到門口正對上兄長審視的目光。
“九哥。”嬴社垂眸拱手,舉止雅緻,絲毫看不出他這幾年來被興德帝寵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表現得一如當初。
九公子叫他這幅模樣卻只覺得嬴社假惺惺的反胃。
他冷哼一聲,抬腳便走,根本不搭理嬴社。
皇甫熙父子也在場,見到這一幕,皇甫斌皺了皺眉頭,皇甫熙卻忍不住抬眼向嬴社看去。
——嬴社嘴角含笑,被九公子如此對待非但任何被羞辱的惱火,笑容燦爛,眼神柔和,整個人如同被流水包裹一般自然平和。
這根本不合理!!!
即便是最坦蕩的君子,被人無端輕視羞辱,也會心情有短暫的低落期,更何況嬴社絕不是名君子。
真正能夠不在乎他人態度的,只有勝利者,因為在勝利者眼中,失敗者表現得再高傲,也只將他們襯托的越發可笑可悲,而表現得心懷坦蕩也會讓嬴社看起來更有雅量。
皇甫熙身子抖了抖,內衫被流出的冷汗浸濕,緊緊黏在身上。
她、他心中對嬴社的警惕性更提高了一個等級,心中道:日後可要小心着點,千萬別惹到嬴社,否則被這種過目不忘的人記住黑賬,恐怕想起來就要被他算賬了。
嬴社此時倒真的沒有什麼算計九公子的心思,他以謙卑的態度對待九公子已經超過五年光景,早就磨練出了無論九公子以何種態度對待他,都能夠不動如山。只被無視已是少有的和善——他根本沒想到平常心對待九公子,會讓想招攬的皇甫熙認為他準備對九公子秋後算賬。
待九公子入內,皇甫熙回頭笑了笑,關於九公子一個字壞話都沒吐露,只是主動將他們引到東耳房后,自己跟樂元說渴了,跑去茶室,將獨處的機會留給皇甫斌父子。
皇甫熙從沒覺得自己是個粘人的熊孩子,但嬴社一走,他就忍不住重新撲到父親懷裏,仔仔細細把自己這幾個月來居住在咸陽宮中生活的經歷事無巨細的講給他聽。
皇甫斌撫摸著兒子的頭頂,欣慰道:“我兒真的懂事了。”
“爹爹安全回來比什麼都強。”皇甫熙真誠的感嘆一聲,帶着點忐忑的說,“這些天生活在宮中,讓我明白了,不是我多好,而是因為爹爹被陛下重視,陛下才願意照拂兒子,而陛下對我的照顧又反過來讓宮中諸人對我多多體諒。兒子能在宮裏生活得好,全是靠着爹爹的餘蔭,正如長在大樹下的小草,萬事全憑您為我遮風擋雨。”
皇甫斌聽得心中發酸,他的兒子從來都是神采飛揚的,何曾將自己比過地上任人踐踏的野草?
丹沒等皇甫斌開口寬慰兒子,皇甫熙已經坐直了身體,用力攥着手道:“但我不會一直當樹下被保護的小草。”
“我的熙兒這麼好,即便現在也不是樹底下的野草——這次多虧熙兒,否則拖到年後,為父能夠安然無恙便不一定了。”皇甫斌揉著兒子細軟的髮絲低聲說,眼裏滿是慈愛。
驟然被父親提起他自作主張的事情,皇甫熙醞釀出的感動情緒瞬間變成尷尬。
他忍不住向後縮了縮,“啊哈哈”的乾笑幾聲,然後一臉受教的表情垂頭準備聽父親教訓,可等待許久,皇甫斌都沒再說其他,只是專心揉着他頭頂的軟毛。
“爹爹不生氣我自作主張?”皇甫熙問得小心翼翼。
“我兒並未做錯什麼,為父為什麼要教訓你。”皇甫斌寬大的手掌順勢滑到兒子背上,輕撫幾下后再次開口,“為父既然留下燕王的罪證,便士做好了與他魚死網破的準備。他做的那些事本就國法不容,我兒沒什麼錯處,不必自責。即便陛下,也不會怪罪你的。”
皇甫熙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猶猶豫豫的向門外瞥了一眼,低聲道:“我沒覺得自己做錯,只是……只是哪有父親喜歡懲罰兒子呢,燕王做得錯事再多,他也是陛下親子。陛下下旨燕王貶為庶民,心裏不會好受的。”
皇帝心裏不好受了,誰還敢好受?
他一定會讓更多人不好受才能好受起來啊!——到時候自己父親豈不是首當其衝,要躺槍了?
皇甫斌輕輕搖頭,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兒子,忍不住低笑出聲:“熙兒還小,不懂為人父的複雜心情。你別想這麼多,只管在宮裏好好修習學業便可。”
“爹爹,那你呢?”皇甫熙立刻發覺自己父親話裏有話,急急忙忙的追問起來。
皇甫斌一揚眉,似笑非笑的說:“為父即便留在京中,你也得住在宮裏。別鬧騰了,過來跟我講講十二公子都帶着你做什麼,才讓你長高了。”
皇甫熙登時撅起嘴唇,滿臉尷尬,引得皇甫斌大笑出聲。
茶室中,嬴社輕輕動了動耳朵,若有所思的看向東耳房,腦中自然勾勒出房中父慈子孝的畫面,他眼裏飄過幾分羨慕,趕忙垂下的眼眸遮掩住眼底閃過的一絲黯然,但轉瞬后,嬴社將全部情緒都收拾好,不再多想。
嬴社很清楚,身在皇宮之中,父皇能夠拿出現在的態度對待他,已經十分難得。
皇室中人享受了無上的權力,理所當然的要失去一些尋常人能夠體味的快樂,他不能那麼貪心——一生之中,人總會渴求千千萬萬中幸福,但能夠把握住最重要的一點,並將其實現才不會留下遺憾。
嬴社用力閉上眼,心中道:至少現在,於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太子之位、是皇位、是生殺予奪、大權在握。
出門的三人各有決斷,被允許進入大書房的九公子嬴弘卻越發感受到命運的迷茫,他端坐在興德帝面前,微微張着嘴唇,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着自己父親嘴唇開合不停,腦子裏卻嗡嗡作響,不能理解他說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父皇,您讓我、立夏之後就藩?”九公子艱難的將興德帝說出的每一個字句咀嚼無數遍,才終於接受自己聽到的內容,聲音發飄的反問。
興德帝看着曾經寄予厚望的兒子,心頭略有一絲不忍,可態度依舊十分強硬的說:“朕當初憐惜你,不忍心看你小小年紀就隨着車馬遷往封國,如今你不算是個孩子了,自然該就藩去了。”
九公子攥緊了拳頭,猛然抬起頭,赤紅着眼睛不甘心的提升高喊:“您到底還是選了十二弟,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他!父皇,你知道你有多偏心嗎?!”
興德帝看着嬴弘,眼睛裏倒映着這個兒子怒火沖頭的模樣,心中對他越發失望。
等到嬴弘將心中全部不滿徹底發泄完,興德帝才輕咳一聲,語速緩慢的說:“這就是朕放棄你的理由,雖然不是全部,但總是一部分原因——弘兒,你弟弟已經成長得到了你無法企及的高度,而你,還被韓氏嬌慣得不成樣子,根本沒長大。”
興德帝抬手制止了嬴弘,不讓他打斷自己的話,慢悠悠的說:“不要對朕說什麼‘更喜歡如意’的話,這會讓朕懷疑過去對你的評價——從姜氏有孕,朕就沒掩飾過對她肚子裏孩子的期望,喜歡的女人為朕產育健康漂亮的兒子,朕當然最喜歡如意。可朕將一腔慈父之心全給了如意,也沒在五年前把你一同趕到封國去。”
“……所以,父皇,您是覺得我不如他?我不如他……我哪裏不如他……我要想一想,想個清楚明白。”嬴弘看着興德帝,半晌后,垂下頭失魂落魄的起身,低語着慢慢走出大書房。
夕陽在嬴弘身後拉出長長的暗影,似乎要將他吞噬在一片血色中。
興德帝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強烈不安,彷彿這個兒子會給東秦惹出巨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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