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顧慨棠自我感覺自己的脾氣不算很好,可能還是修養不夠,有些事情會讓他感到非常氣憤。只是顧慨棠能夠控制,不用言語暴力來獲得精神上的優越。
竇爭之前和他告白時,顧慨棠就很生氣,他覺得竇爭是在捉弄他。
可是現在,顧慨棠可以很清楚的辨別,自己的情緒絕對和憤怒沒有關係。除了尷尬外,更多的感覺是不知所措。
這種轉變並不是突如其來,也不是因為顧慨棠人在病中能容忍欺辱。
顧慨棠頓了頓,看看自己的左手。
竇爭哼了一聲,從顧慨棠身上下來,道:
“我可不是開玩笑,你以後就知道了。”
竇爭一邊說一邊將顧慨棠手中的雜誌抽出來,說:“不要看書了,眼睛會壞的。”
顧慨棠沒有準備,雜誌果然被搶了過去,被放到旁邊的矮桌上。竇爭大概是擔心顧慨棠說他,奪走書後迅速起身,走進洗漱間,關上了門。聽着聲音,竇爭似乎是在洗澡。
這間雙人病房二十四小時提供熱水,因為單天價格比較貴,所以直到現在,顧慨棠旁邊的病床都沒有人入住。昨天晚上顧慨梅在這裏陪護,就是在租的彈簧床上休息的。
十幾分鐘后,竇爭洗完澡從洗漱間出來,手裏還端着一個裝着熱水的臉盆。
他一邊擦着頭髮一邊走過來,顧慨棠閉上眼睛時,竇爭就拿着還有些燙的毛巾敷在他的臉上。
顧慨棠用左手拿住毛巾,有些模糊的說:
“我自己來。”
竇爭說:“別動。我一會兒給你擦擦你的右手。”
肌肉拉傷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不過還是會痛,醫生說平時可以用熱毛巾多擦擦,緩解疼痛。
顧慨棠的手當然也痛,不過跟右腿的傷口比起來就很輕了,所以沒受到應有的重視。實際上,顧慨棠的右手連拿一本書都很費力。
顧慨棠‘嗯’了一聲,不再拒絕。
竇爭給自己洗臉時,總是像打仗一樣,非常匆忙,也不仔細。可給顧慨棠洗就全然不同了,此刻竇爭很細緻的擦他的眼睛、鼻樑、唇角,連耳朵都擦得乾乾淨淨。
毛巾有些熱,顧慨棠的耳朵被搓的發熱、發紅。竇爭看着看着,坐到他身邊,輕聲說:
“海棠……”
顧慨棠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被燈光照出影子。
竇爭心中一動,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他的眼睛。
顧慨棠擋住了,他握住竇爭的手,猶豫了一下,在他手心上寫了個字。
因為沒有筆,顧慨棠是用指尖畫的。他寫得很輕,如同清風拂過手心。竇爭感到了一股強烈的麻癢,很想向後躲。他沒想到自己的手心,竟然這樣敏感。
竇爭忍住了,可他完全分辨不出顧慨棠在手心上寫了什麼。實際上,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十月底,北京變得乾燥而寒冷。顧慨棠剛洗過臉,此時年輕的皮膚緊緊繃著。他的手指停在勾起的動作,頓了頓,說:
“慨棠,是慨棠,慷慨的慨。”
像是怕竇爭聽不懂一樣,他耐心的說了三次。
竇爭點點頭,說:“我知道。”
“……”
“你還記得不?”竇爭說,“我們……,還是高中同學呢。”
因為那時候竇爭經常翹課,所以說起來,有些不太自在。
顧慨棠點點頭。
“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也會寫。”竇爭想了想,繼續說,“我記得他們當時都叫你海棠。”
顧慨棠不太愛說話。可從小學到研究生,他的人緣都是最好的,只要是深入接觸,很少有人會真的討厭他。
除了他良好的教養外,也是因為他很會為其他人考慮。
所以顧慨棠的高中同學和他沒有什麼隔閡,也像是所有經歷過那個階段的孩子一樣,給顧慨棠起外號。
顧慨棠的外號比較女氣,取了名字的諧音。這樣叫他的也大多是女孩子。
顧慨棠想到那段日子,張張口,剛想說什麼,竇爭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走開,端着臉盆,到浴室重新打熱水。看樣子是要給顧慨棠擦右手。
顧慨棠便不說話了。
剛剛燒開的熱水,只放了一小會兒,竇爭就下手去泡毛巾,然後拉上來擰乾。碰到熱水的指尖很快被燙得通紅,竇爭也意識到這水太熱,他‘嘶’的一聲,晾了一會兒,覺得溫度差不多了,才輕輕抬起顧慨棠的手臂,給他擦。
顧慨棠是那種很能忍痛的人,竇爭不用那麼小心翼翼,顧慨棠也不會喊痛。
竇爭這樣神經粗大的男人,能想到這樣小心的抬顧慨棠的手,毛巾避開輸液的留置針,也挺不容易了。
顧慨棠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他想起了那天——
在手術結束后的六小時期間,麻醉劑的作用消失,有那麼幾個小時簡直是煎熬,讓顧慨棠咬緊牙關,不想說話。
他其實醒了,可不想睜開眼睛,和周圍的人說話。顧慨棠不想在狀態這樣差的時候,還顧及其他人的情緒。
留在床邊的人很多,但很快只剩下顧慨梅、她的男朋友,還有竇爭。
顧慨梅兩人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從病房離開,只剩竇爭一人陪着他。
顧慨棠明明醒了,卻還是閉着眼睛。他不想打起精神和竇爭說話。他右腳開刀的地方一陣陣的痛,要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想其他事情。通過跟竇爭聊天來轉移注意力,肯定不是個好的選擇。
他痛得要命,就在這時,顧慨棠突然感覺自己的左手被人抬起來。
病房裏只有一個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剛剛顧慨棠在裝睡,此時睜開眼睛也太過突然。他放鬆左手的手指,不讓竇爭發現異狀。
顧慨棠的手心因為疼痛而遍佈汗水,竇爭毫不顧慮的雙手握住,聽聲音,應該是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不知為何,顧慨棠就是覺得,那時的竇爭好像非常非常的疲憊。
竇爭把顧慨棠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臉邊。顧慨棠之所以知道那時竇爭的臉,是因為他呼吸時的氣吹在自己的手背上。
竇爭那樣握着顧慨棠的手很長時間,長到他差點真的睡着,然後竇爭輕輕親了一下顧慨棠的手背。因為觸感太過鮮明,所以顧慨棠一下子就分辨出來。
竇爭用很輕的、彷彿自言自語的聲音呢喃着:
“我的海棠……這要什麼時候才能好……”
那種無措,那種心疼,比什麼爭辯都要有用。
顧慨棠震驚着。他還以為只有至親之人會用這種……這種語氣。
竇爭用臉頰碰着顧慨棠的手背。他一天沒有刮鬍子,臉頰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有些扎人。
那一刻,顧慨棠真切的感受到了什麼。
也許竇爭,真的是認真的。
顧慨棠的五根手指被竇爭分開,然後細緻的擦指尖的部分,因為毛巾很軟,所以有些癢。顧慨棠的回憶被拉回來,他轉頭看着竇爭。
竇爭有些緊張,立刻放鬆力道,問:
“碰到傷口了?”
“沒有,”顧慨棠連忙解釋,想了想,說,“只是有些癢。”
竇爭鬆了口氣。他清洗一下毛巾,重新擦顧慨棠的指尖。
顧慨棠的甲床飽滿,因為年輕身體好,呈現有活力的紅色,不處理也顯得很乾凈。
竇爭有些偏執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像是擦藝術品一樣,弄得一塵不染。
顧慨棠覺得很癢,但還可以忍耐。擦完手指后,竇爭又提出要幫他擦洗身體,顧慨棠用自己已經洗過為借口拒絕了他,竇爭便說,那好,我們睡覺吧。
看看時間,現在也不過是晚上九點鐘。顧慨棠很少這樣早入睡,不過想想竇爭忙了一天,說不定已經很累了,便點點頭。
竇爭才有時間打理自己洗完澡后還有些濕的頭髮,他猶豫了一會兒,問:
“我可不可以和你睡在一起?”
“……?”
“那張床實在是太小了,你妹妹睡還差不多。”
這話說的很是奇怪,根本算不上理由。因為顧慨棠的床也並不大,想睡兩個男人,不可能。
顧慨棠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回答,他怕理解錯竇爭的意思,顯得自己蠢笨,過了一會兒,才委婉的說:
“這張床也比較小。”
他個子高大,右腿有固定的位置還好,左腿卻需要蜷縮起來,不然很難放下。
竇爭卻說:
“沒關係,我可以抱住你。”
顧慨棠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覺得竇爭實在是太……呃……
那種思維,和幼兒有什麼區別?
他不由回憶起高中時的竇爭。那個氣勢洶洶,凶名赫赫的男人,顧慨棠之所以防備他,也是擔心竇爭的城府太深。
現在想想,他是思慮太過了。
顧慨棠看了看自己這點狹窄的地方,道:
“你覺得可以的話,隨便你。”
竇爭有些驚訝,猛地抬起頭看着顧慨棠。他有些搞不明白,顧慨棠的態度怎麼突然軟成這樣。
雖然是好事,不過竇爭只是嘴上說說。他不可能和顧慨棠睡在一起,因為竇爭一旦睡着,很可能會碰到顧慨棠的傷腿。
這麼危險的事情,他還是不要嘗試了。
竇爭放好彈簧床,就在顧慨棠的左邊。
關燈之前,竇爭看着顧慨棠閉上的眼睛,明知他沒睡着,卻還是說: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我想一輩子跟你睡。”
在顧慨棠身邊躺着,有一種讓人麻痹的心安。那是倦鳥歸巢的安全感,如果能屬於他……
顧慨棠正在吸氣,一聽這話猛然卡住,一口氣哽在胸膛,不上不下。他睜開眼睛,古怪的看着竇爭。
竇爭裝作沒看見,‘啪’的一聲關上了燈。
黑暗中,顧慨棠清了清嗓子,問: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說話。”
顧慨棠說的不清不楚,但在當時那個氣氛,竇爭就是聽懂了。他說:“沒什麼好隱瞞的。”
“……”
“我不表露出來,你會知道我的愛意嗎?”竇爭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啊,對了,如果和別人比對你的愛,我肯定不會輸,這點要告訴你……”
竇爭的性格,說得好聽點,是坦誠、直率;說得不好聽,就是幼稚、沒腦。
顧慨棠心說拜託你不要告訴我了,他有些窘迫,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乾脆不說話。
很快,竇爭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綿長。
聽着竇爭的呼吸聲,顧慨棠的眼皮越來越重,也沉沉的睡了過去。
一夜無眠。
顧媽媽沒有工作,因此白天都是她來照顧顧慨棠。第二天顧媽媽早早過來換班,讓竇爭有時間趕去上班。
顧媽媽推開房門時,竇爭還沒醒,聽到動靜,猛地朝這邊看,看清來人後才放鬆了。
顧慨棠也沒醒,很安靜的躺在那裏。因為右腿被固定住,挪動的範圍大大縮小,所以顧慨棠昨晚怎麼躺下的,現在還是什麼樣。他睡覺很少亂動。
而竇爭和他正相反,四處亂動,頭髮亂糟糟的。
顧媽媽走到顧慨棠床邊,仔細看了看兒子的臉,輕聲對竇爭說:
“麻煩你了……,你趕緊上班去吧,別耽誤了。”
竇爭‘嗯’的一聲,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的往洗漱間走。
顧媽媽開門的聲音沒吵醒顧慨棠,竇爭走路的聲音倒是喚醒了他。顧慨棠睜開眼,就看見媽媽提着保溫桶,正往桌子上放。她有些奇怪顧慨棠會把雜誌隨便扔到桌子上,要知道她的大兒子是個非常有條理的人,書從哪裏拿的,就要放回哪裏去。
顧媽媽拿着書準備放回顧慨棠的書包里,一回頭就看見大兒子的臉,她笑了起來,溫和的說:
“慨棠,燕麥粥,要不要喝?”
“……”
竇爭走後,顧慨棠用左手一勺一勺的喝粥。顧媽媽給他洗了個蘋果,然後坐在顧慨棠身邊。
顧媽媽像是漫不經心的說:
“我在想,要不要請個護工。”
顧慨棠問:“怎麼了?”
“你要是回家的話,也方便照顧你。我們都是外行,萬一二次斷裂,可怎麼辦?”
顧慨棠說:“沒有必要。我可以用拐杖。”
“可是我怕你摔倒啊,”顧媽媽憂心忡忡的說,“也想把你爸叫回來。請保姆請護工,畢竟是外人,沒有家裏人貼心。”
顧慨棠的爸爸常年在國外工作,賺的工資是國內的三倍。
說起來,母親之所以提出要請護工,不是嫌累,而是男女之間總有那麼些不方便的事情。讓顧媽媽給二十三歲的大兒子洗澡?
她願意,顧慨棠也不願意。
浴室那麼滑,用拐杖,萬一摔倒了怎麼辦?顧媽媽連想都不敢想。
顧慨棠卻說:“我查了一些資料。這種手術,一個人完全可以應付。”
顧媽媽欲言又止。
哪裏是一個手術那麼簡單?其他不說,慨棠的右手短時間內就沒辦法動啊。
她太愛自己的兒子了,處處為他考慮,卻也要維護顧慨棠的自尊心。她深知自己這個兒子自立習慣了,除了顧慨梅,讓他短時間內學會依靠別人,簡直是妄想。
顧媽媽又說:
“要不然……,我跟你舅舅說,讓他辭了工作,來照顧你?我按照市場價格給他報酬,肯定比他在車廠工資高……”
顧慨棠沒想到母親會提出這個建議,聽得一直皺眉,強忍着沒打斷顧媽媽說話。
顧媽媽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沒戲,猶豫着停下了。
顧慨棠便說道:“這真的不行。我舅舅願意嗎?他還得照顧小野。”
顧媽媽說:“小野那麼乖!而且他白天在幼兒園,也不怎麼忙啊。”
顧慨棠找不到理由來反駁,乾脆保持沉默。
其實他當然有方法讓顧媽媽放棄這個想法。別的不說,單挑竇爭對顧慨棠那點擺不上枱面的小心思說說,顧媽媽絕對會後悔自己提出這個建議。
可是顧慨棠不能講。除了顧慨梅,即使是對自己的母親,他也不願意說三道四。
顧慨棠道:“這事不用提了,我不同意。”
態度是非常強硬。
顧媽媽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對於顧家母子的爭執,竇爭毫不知情。他有小野要照顧,所以不能每天去看顧慨棠,只知道他再觀察幾天就能回家。
小野的手肘和膝蓋在那場交通事故中磕破了,但骨頭沒有傷到,並無大礙,小孩子的恢復能力又好,按時換藥,幾天就能正常行動了。
竇爭下班后就跑到廚房給小野做飯。竇爭非常討厭吃青椒、胡蘿蔔,但有機會就把兩種菜混在一起給小野炒着吃。
小野慢慢走到廚房,在門口看着自己的父親。
竇爭說:
“餓了嗎?等一下啊,馬上就好。”
小野點點頭,問:“爸爸,你今天要去照顧叔父嗎?”
竇爭說:“對呀,所以一會兒要把你送到奶奶家。要聽奶奶的話,到那邊洗洗澡就睡覺。奶奶年紀大了,沒精力照顧你。”
小野說:“我也要去。”
“什麼?”竇爭沒聽清。
小野重複道:“我也想去看叔父。”
這次竇爭聽清楚了,他在鍋上蓋了蓋子,然後走到小野面前,蹲下來,平時著兒子的眼睛,問:
“……你想去看叔父?”
“嗯。”
“那好,”竇爭有些高興的抱起小野,單手摟着他,道,“我們一起去。”
吃了飯,竇爭就領着小野到地鐵站。剛一上車,就有一位年輕的女性給小野讓了座。那女孩個子矮小,占的位置不大,竇爭坐比較困難,所以把小野抱上去后,自己站在小野前面。
做完這些事,他突然想到什麼,扭過頭看着給小野讓座的女生。
那女孩穿着白色的長袖毛衣,紅色的長裙,戴着一副眼鏡,看上去文文靜靜的。
竇爭看她時,對方也看了竇爭一眼,然後女孩有些驚喜的說:
“啊,你是師兄的……”
聽到女孩的聲音,竇爭就知道這人是誰了。
那是曾經和顧慨棠告白過的,名叫楚薇的女孩。竇爭還因為種種機緣巧合和楚薇一起去遊樂園玩過一天。
要不是楚薇今天戴了一副眼鏡,把頭髮散下來,竇爭不會現在才認出她。
竇爭問:
“你怎麼在這?”
楚薇老實回答:“我去看師兄。他恢復的怎麼樣?”
竇爭一聽,頓時面色不善,哼了一聲,沒回答。
楚薇沒感覺到竇爭的冷淡,很高興的說:“您也是去醫院的吧,真巧。啊,這是令公子?今年多大了?”
小野眨眨眼,看着楚薇,又看看爸爸,頓了頓,才回答:
“三歲了。”
楚薇沒想到三歲的小孩能說話這樣清晰,有些驚喜的和小野對答幾句。她這個年齡的女生大多對這樣乖巧的小孩子抱有憐愛之心,楚薇本來在地鐵上看一本有點厚的專業書,此時又把書收回背包里,打算專心和竇爭父子倆談話。
竇爭其實不太想搭理她,然而楚薇說著說著,就把話題往顧慨棠那邊引,竇爭聽得入神,忍不住多問幾句,兩人就聊了起來。
楚薇道:
“我本來想早點來的。但一直有考試,只有周五下午有空。結果聽說那天劉浩然要去看師兄,我就沒去。我可不想被他看見。”
竇爭問:“劉浩然是誰?”
“是師兄的導師啊。”楚薇道,“研究生導師,很厲害的一個人,不過對學生太嚴了。”
竇爭‘哦’了一聲,道:“我倒是不知道。他沒和我說過。”
“應該是不想說吧,”楚薇說,“師兄那樣性格的人,肯定是不願意四處抱怨、發牢騷的。”
竇爭聽出楚薇語氣中的驕傲,有點氣憤的:“那還用你說。”
楚薇遲鈍的笑了,回答:“對。”
竇爭猶豫了一下,問:“你們老師對海棠很嚴格嗎?”
“不是我的老師,我只是上過劉浩然的課,是本科生的課。”楚薇說,“劉浩然對本科生蠻好的,但是聽說會每天早上打電話給自己的研究生,催他們起床工作。”
竇爭一愣,問:“真的假的?”
“好像是的。”楚薇道,“不過,我師兄那麼勤勉,憑藉意志力,根本不用打電話啊。劉浩然只是控制欲太強了吧。”
竇爭聽得有些鬱悶,他插不上話,也不喜歡和楚薇聊天,但想繼續聽聽有關顧慨棠的事情。
楚薇對顧慨棠的感情,說是愛意,倒也不是那麼明顯。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尊敬,崇拜。
她是個誠懇的實心眼姑娘,見竇爭願意聽,很快就從剛開始的羞澀變成了滔滔不絕。
“……我剛考上大學,輔導員強制要求我們班去聽師兄有關保研的講座。當時師兄已經大四了,因為我家離他家近,後來慢慢認識。”
“師兄大四也很忙,讀研后更忙,課餘時間幾乎都在自習室度過。我跟他的交集除了自習室就是食堂。以前我在班級排名大概是二十多,認識了他,排名就保持在前五了。”
“師兄真的是非常厲害,他有常人沒有的忍耐力。那個劉浩然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給他,可如果他想,總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生物,天文,德語,都是在大學和研究生期間學的。”
楚薇感慨的說:“他是天才。”
小野仰頭聽着楚薇說話,幾次想問竇爭幾句話,但張張口,還是沒打斷楚薇。
竇爭若有所思的看着前面,也沒說話。
楚薇感覺有些尷尬了。她是被顧慨棠拒絕過的女生,這樣毫不保留的跟竇爭說顧慨棠的好話,似乎有些刻意的討好。不過竇爭是絕不會把車上的這番話告訴顧慨棠的,他覺得楚薇這麼崇拜顧慨棠這件事一點都不能讓他知道。
楚薇想了想,又問:
“師兄的傷怎麼樣?跟腱斷了,應該可以保守治療,但我聽說最後做了手術。”
竇爭本來不想和她說話,但看在楚薇自顧自說了那麼多有關顧慨棠消息的份上,竇爭不好再冷落她,只好道:
“我怎麼知道,你去問醫生。”
語氣不可謂不糟,然而楚薇只是點點頭,道:“也是,你也不知道啊。”她想了想,換個詢問方式:“師兄能走路了嗎?”
竇爭道:“馬上就到了,你自己去看。”
楚薇笑了起來:“你說得對。”
竇爭看着楚薇,覺得這個女孩脾氣真是古怪。
他剛想說什麼,就看楚薇有些擔憂的說:
“我希望師兄不能走路,這樣,還能找個理由請人照顧。他這種性格的人,怎麼會同意讓人幫他。顧阿姨說本來想請您照顧師兄,但是被師兄一口回絕了。哎……”
竇爭一愣:“什麼?我怎麼沒聽說?”
“嗯?”楚薇想了想,道,“顧阿姨還沒來得及跟您說吧。”
哪裏是來不及,明明都來得及和楚薇這個外人說,卻來不及和他這個當事人說,這是什麼道理?
竇爭略微一想,就想清楚了。
是顧慨棠拒絕的態度太強硬,顧媽媽根本沒辦法和竇爭說吧。
因為楚薇一句沒過腦子的話,竇爭了解到了一些顧慨棠絕不會當面和他說的事情。難以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竇爭的臉因為情緒激動而漲紅,脖子上的血管都能清楚看見。他強行忍耐着,沒繼續問楚薇會讓自己難堪的問題。在地鐵的車廂里,竇爭緊緊握住扶手。
他感到憤怒。並非毫無道理,其實是竇爭無法忍受顧慨棠的疏遠。
為什麼不讓他照顧?因為竇爭已經在這裏住一個多月,顧慨棠不想再見到他嗎?
可是竇爭想見到顧慨棠啊,每天每天,在那邊等着,只要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就興奮地翻來覆去,絞盡腦汁琢磨顧慨棠言語中的深層次意思。
恨不能背下來兩人相處以來說的每一句話。
這樣的對比讓竇爭難以接受。
他覺得自己現在需要冷靜一會兒。
顧慨棠按照醫生的囑咐,每天定時讓右腿做運動,按照自己能承受的限度恢復。他的傷口慢慢癒合,再過幾天就可以拆線。如果不動的話,疼痛感比較微弱。
顧慨棠嘗試活動腳趾,然後是腿部的肌肉。
坐在他旁邊的母親嘆了口氣。顧慨棠說:
“媽,你不要總是嘆氣。”
顧媽媽用筷子輕輕敲顧慨棠的頭,道:“我能不嘆氣?你說你這孩子,這麼倔。讓你舅舅來照顧你有什麼不好?”
顧慨棠:“……”
顧媽媽試探着問:“真的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沒有,”顧慨棠乾脆道,“當初他來北京,顧慨梅跟我說他只在這裏住一段時間,找到工作就走。後來又說找到工作后發了工資再走。”
“慨棠……”
顧慨棠轉過頭看着顧媽媽,冷靜的說:“現在時間差不多了。”
“……”顧媽媽眼看又要嘆氣。
顧慨棠及時擋住,說:“您要是覺得這是親戚得多幫忙,那麼明珠小區的房子可以留給他住,我沒意見。雖然那套房子寫的是我的名字,可我一直覺得那是爸媽的,處分權您可以全權行使,我沒意見。”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顧媽媽愁起來,“真是學傻了。你讓你舅舅住那邊,你住哪?學校?誰來照顧你!”
顧慨棠道:“我自己來就行。我不會摔倒的。”
顧慨棠做事認真,不着急,覺得自己能夠照顧好自己的話,就絕不是嘴上說說。
顧媽媽皺着眉,道:“可是洗澡……”
正在這時,病房的門被人打開了。母子二人齊齊扭頭去看,就發現竇爭牽着小野往這邊走,楚薇跟在後面。
顧媽媽驚訝的問:“你們一起來的?小野怎麼也過來了?”
竇爭不知怎麼的,臉色有些不好,他吸了口氣,說:“小野過來待一會兒,一會兒跟姐你一起回去。姐,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顧媽媽連忙站起來,問:“什麼事?”
竇爭沒說話,他低着頭,率先走了出去。
房間裏只剩下顧慨棠、小野、以及楚薇。
小野站在病床前,看顧慨棠被紗布包的嚴實的腿,有些敬畏,也有些傷心。
他個子太矮,顧慨棠微微傾身,將他摟到床上,問:
“小野,過來看我嗎?”
小野點點頭,有些害怕的說:“我很擔心你。”
顧慨棠和楚薇都笑了,楚薇坐在病床邊,問:
“師兄,你什麼時候能回學校?”
“出院后,馬上。”
“不多休息幾天嗎?”
“不了。”
“為什麼?”
“課題比較緊,”顧慨棠想了想,說,“耽誤不起。”
楚薇莫名有些感動,她點點頭:“出院那天我去接您。”
顧慨棠‘嗯’的一聲,楚薇看見旁邊有顧慨棠吃晚飯用過的碗筷,便說:
“我去刷碗,哪裏有洗潔精?”
顧慨棠連忙說:“放在那邊吧,我妹過來會刷的。”
“我來,又不費事。”楚薇微微一笑。她喜歡在顧慨棠面前表現家庭女性的一面,這讓她感覺良好。
因此楚薇沒理顧慨棠的阻止,自顧自找到洗潔精,出門繼續找清洗的地方。
顧慨棠:“……”
刷碗的地方在樓道最盡頭,走路要走幾分鐘。
顧慨棠眨眨眼,看着小野,問:
“你爸爸找我媽有什麼事?”
小野搖搖頭,道:“不知道。”
“他今天為什麼把你帶過來?”
小野說:“我想過來。”
顧慨棠故意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道:“是的。我剛剛問過你,你擔心我。”
小野點點頭,然後去看顧慨棠的腿,又看了看他打點滴的右手,突然眼睛有些濕潤,眼看要哭出來,但可能是怕給顧慨棠添堵,所以癟嘴忍着,嘴型像個倒扣的碗。
顧慨棠連忙轉移話題,問:“小野吃晚飯了嗎?”
小野吸了吸鼻子,瓮聲瓮氣的說:“吃了。”
顧慨棠微微傾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蘋果派,艱難的用單手撕開,說:“那要不要再嘗嘗這個。”
小野用雙手接過,問:“這是什麼?”
顧慨棠也不知道是什麼,他隨手拿過來,只記得這是顧慨梅帶過來的零食。顧慨棠看了一眼,道:
“可能是蘋果餅。”
“餅?餡餅嗎?”
“對,應該是。”
“蘋果餡的?”小野咬了一口,誇獎道,“好吃。”
顧慨棠跟這個三歲多的小孩聊的非常愉快,不知道為什麼,他看着小野,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很熟悉,像是自己童年走丟寵物,突然有一天重回他的世界。
顧慨棠摸摸小野的頭,看着這個安靜的小男孩,沒有說話。
因為聽說小野吃過晚飯,顧慨棠只給他拿了一個很小的蘋果派,儘管如此,小野也吃了好一會兒。
顧慨棠見楚薇現在還沒回來,就知道她迷路了,儘管想去找她,但作為病號,顧慨棠也是有心無力。
他心不在焉的想楚薇可能跑到哪裏時,吃完餡餅的小野用手背擦擦嘴,然後用力一蹬,把鞋子脫到床下。
小野手腳利落地爬到他身上,靠近顧慨棠的耳邊,用說悄悄話的語氣,小聲道:
“今天‘你老師’問我,我媽媽的事情……”
顧慨棠一怔,想了想,才明白小野說的不是顧慨棠的老師,而是幼兒園的‘李老師’。
顧慨棠告訴過李老師,小野的家庭情況。一般來說,應該避而不談小野缺失的母親。
然而此時小野能夠毫不介意的和顧慨棠說起,那就證明,李老師的詢問方式比較溫和,能夠讓孩子接受。
顧慨棠‘嗯’了一聲,問:“幼兒園好玩嗎?”
儘管是小野主動和顧慨棠提起有關母親的事情,顧慨棠也不願意再多問,讓小野難過。
其他孩子都有,只有他沒有。這是多麼明顯的差距,根本不用攀比,就讓人不得不忍受難熬的痛楚。
小野點點頭,補充道:
“我,我不知道媽媽的事情。我爸爸沒說過。”
顧慨棠一愣,試探着問:“一點都不知道嗎?”
“嗯。”
“……”
顧慨棠不知道竇爭的婚姻到底是什麼情況,才能帶給小野這樣殘缺的愛。他本來以為小野最起碼感受過母親和風細雨的關懷,沒想到原來一點都沒有。
顧慨棠猶豫着,想了想,說:
“沒關係,小野。當命運給我們關上一扇門,也會同時打開一扇窗,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會最終走向平衡……”
顧慨棠沒有安慰小孩的經驗,越說越尷尬。
也不知道小野聽懂沒有,他坐在顧慨棠面前,低頭摳手指,過了一會兒,抬起頭,像是害羞到極致,扭扭捏捏地說道:
“如果有媽媽的話,我希望是你。”
顧慨棠沒聽懂,問:“什麼?”
小野有些急了,“我說,我要是有媽媽的話,我希望是你,叔父……”
這回顧慨棠聽懂了,他怔了怔,有些震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個年齡的小孩,還不知道男女的區別吧。
顧慨棠摸摸小野的頭髮,猶豫了一會兒,沒說出來‘我不可能是你媽媽’這樣的話,實際上,他什麼都沒說。
他願意的話,就這樣想也沒關係。
顧慨棠一直知道小野是個乖巧的孩子,但沒想到會乖成這樣。他心裏莫名有些刺痛,顧慨棠問:
“為什麼?”
小野‘嗯?’了一聲,他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直覺覺得是那樣。
當顧慨棠問時,小野覺得自己需要給他一個答案。
所以小野說:
“因為,因為就是那樣。”
小野說著,伸出手指,似乎要觸碰顧慨棠的眼睛。
顧慨棠微微閉上眼,那樣,是哪樣呢?他很想問,是不是你也覺得,我的眼神很熟悉?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要碰我的眼睛?
顧慨棠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他覺得自己這個想法莫名其妙。在小野的手指碰到他的眼瞼前,顧慨棠把他摟在懷裏。
那麼小的孩子,小腿還沒有他的巴掌長。
顧慨棠說:
“我也是。小野,你知道嗎?你媽媽也姓顧,所以,說不定幾百年前我們真的是一家人。”
小野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房間裏的氣氛變得非常溫柔,顧慨棠在想,究竟是怎樣的女性,才能生出像小野這樣的孩子?
看着他,顧慨棠都有一種想要結婚生子的想法。
不過不行。
顧慨棠不能嘗試。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
顧慨棠摸摸小野的頭,然後把他放到地上,道:“你爸爸回來了。”
那種急促到光靠聽聲音就感覺得到對方無法沉下心來的腳步,顧慨棠知道那就是竇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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