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又見秦柔
冷風吹起了塵埃。飛揚的塵土,遮住了項重華的眼睛,卻擋不住刀光劍影。
一聲震動自腳下傳來,又一個熟悉的軀體在項重華眼前倒下,背上插着原本射向他的利箭。他咬着牙,牙齦已出血。血是熱的,卻比冷水還讓人清醒。
烏雲四合,遮住了焦灼的艷陽,卻遮不住令人窒息的絕望。雨點一點一滴灑下,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卻沖不凈不斷彙集的鮮血。金鐵交鳴聲、摩擦聲籠罩着整個大地,慘叫聲、撲地聲幾乎微不可聞。死亡如同漫天的雨點,不肯留下半絲喘息。從撕裂烏雲的閃電餘光里,一道刀光隨着一聲霹靂凌空下擊,慘呼淹沒在隆隆的雷聲里,天地又恢復昏暗。無邊無際的昏暗中,電光又一閃,慘叫聲一次比一次稀疏,卻一次比一次絕望。
項重華用盡平生所用力氣奔跑。逆着暴雨,逆着疾風。雨點砸在他的臉上、嘴裏,帶着殘酷的血腥。他不知道帶來的高手有多少已經倒下,甚至無暇考慮自己是否也會成為其中之一,腦子裏只剩趙毅推開他時堅決的眼神。
“你一定要逃出去為我們報仇。否則,大家都只會白白送死。”
如果有誰可以逃脫的話,這個人只可能是項重華。這不僅因為他的武藝第一,更因為他是他們最敬仰的太子。
君以國士待我,我又怎能不以國士待之?君富有天下,而國士有的往往只有一腔熱血和生命,活時忠君之事,死了亦要忠君之事。
雷鳴聲、風嘯聲漸漸蓋過廝殺,項重華的腳仍不停,但終究慢了下來。一塊枯樹梗在路上,他沒有看到,被絆倒在地。大雨交織成一片迷霧,空濛一片。他的腦中也一片空濛,幾乎只剩下奔跑的直覺。他掙扎着爬起,跑了兩步又摔倒在地。爬起,摔倒,再爬起,再摔倒。渾身的鮮血一滴滴地灑在大地冷漠的土壤里,他的呼吸由粗轉細,最後只微弱如搖曳在風中的燭火。
晦明難辨的前方,越來越暗的前方,忽然出現了藍色身影。
大地與天空越來越暗。最後混成一片血腥的混沌,重重壓在他的胸口。晦暗之中,他瞧見了趙毅、林山舒坦的笑容漸漸腐朽化為枯骨。漫天鮮血散落如同桃花,息雅站在遙不可及的盡頭暮然回首,蒼白的面容凄美而絕望,若風般稍縱即逝在凄迷的黑暗裏。他掙扎、呼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卻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響。
“咯吱咯吱。”
他猛然睜眼,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張竹床上,凄冷的月光透過木窗的縫隙淡淡地灑在棉被上。昏燈如豆,燈下正趴着一個藍衣女子,軟軟的長發披散在肩上,看不清長相卻有種讓人安心的溫暖。項重華剛想要道謝,卻發現自己的嗓子乾渴欲裂,想要開口要水,卻又不好意思吵醒這救命恩人。
她實在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一隻經歷過風雨的野花。燈光冷清清地照着她的藍衫,項重華這才發現她的藍衫上竟然濺着星星點點的血。
秦柔一個翻身,差點摔到地上,看到已經蘇醒了的項重華,所有的疲倦一掃而光,高興地站起道:“你終於醒了。知道嗎?你暈了整整三天。你失了很多血,現在一定很口渴。稍等等,我去把葯和湯熱熱給你喝。”
項重華下意識地去抓劍,卻什麼也沒有找到。
秦柔笑道:“放心,你的劍我藏得好好的。我也不是你對頭的細作。乖乖等着我吧!”
項重華舉目掃視了一下這間簡陋但不失潔凈溫馨的小屋,然後才注意到自己的胸口幾乎全紮上了厚厚的繃帶,掀開被子一瞧,原本蒼白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
秦柔左胳膊上挎着一個竹籃回到了屋子裏。她一面輕輕吹散雙手捧着的托盤上的白氣,一面用腳關好房門,徑直坐在他的身邊就要喂他喝葯,
項重華的頭差點要栽進粗陶碗,低聲道:“我自己來喝就好。”伸手一陣探尋,又抓到了秦柔的手上。秦柔大大方方地把葯碗放在他的手裏,起身拍拍衣裙道:“我不很會做飯,熬藥倒還是不錯。我哥哥老說我就算超常發揮也只能做個豬食,他要是知道我竟然可以煮湯給儲君喝,一定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項重華勉強笑笑,把葯湯一飲而盡。果然覺得周身緩緩升騰起一股暖氣,手腳也稍稍有了些力氣。他看看那碗比葯湯還黑的湯碗,深吸一大口氣,鼓足勇氣憋進去一大口湯。
秦柔接着道:“你一定得多吃點。你不知道你失了多少血,我給你脫衣服的時候差點被血腥味給熏死,血水一連洗了三大盆。”
項重華噴了出來,捂着喉嚨不斷咳嗽。
秦柔急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又痛起來了?你的臉怎麼也這麼紅?”
項重華尷尬道:“沒,沒事。嗆着了。”
秦柔端起碗道:“我說嘛,我做的湯應該還不至於那樣難喝。你失血太多,所以我放的鹽稍微多了一點。”
項重華蹙眉道:“多放了多少?”
秦柔摸摸頭,回憶道:“你的陰血損失過度,九為陽數,六為陰數。所以我就放了六勺。”
項重華一面慶幸自己沒有陽虛,一面道:“能否勞煩姑娘給口水喝?”
秦柔旋風般端過來一大碗水,嘆氣道:“雖難喝,但我保證這湯再滋補不過。”
項重華喝光了水,道:“味道確實很奇特,不知姑娘選的食材是什麼?”
秦柔興奮地掰着手指道:“有枸杞、山參、大棗、虎骨、虎心、虎肝、虎腎還有虎腸。”
項重華冷汗直冒道:“你,你確定洗剝乾淨虎腎和腸子了嗎?”
秦柔訝然道:“還要剝開洗嗎?”
灑滿繁星的夜空低垂在空曠的土地上,樹枝支起一團篝火,火上架着一隻碩大的虎腿,火堆里則烤着一團包裹着泥土的松雞。
項重華依然在嘔個不停,秦柔一面拍他的背,一面歉然道:“你傷成這個樣子還要給我做飯,真是不好意思。”
項重華一面心忖“有多少膽子也不敢讓你獨自做吃的”,一面喘着氣道:“沒關係,躺了這麼多天也該出來走走。何況,打獵的是你,我只是在這裏等而已。松雞應該好了,把泥土剝開就可以吃。”
秦柔老老實實地照做,又把整隻雞撕成細細的肉條盛在荷葉上,恭恭敬敬地擺在項重華面前,自己則捧着虎腿大嚼大咽,一雙眼睛不時地瞄上松雞兩眼。項重華把松雞分出來一半放在另一片荷葉上遞給秦柔,道:“我大病初癒吃不了多少,你也嘗一嘗。”
秦柔一面訕訕道:“這怎麼好意思。”一面已經風捲殘雲地掃光了雞肉,大為佩服地道:“沒想到你身為儲君還有這麼好的手藝。來,你也嘗嘗這條虎腿。啊呀放心,連鹽也是你撒的,我就是洗了洗。對,絕對洗乾淨了。啊呀你怎麼這麼啰嗦!”說著就把虎腿塞入了項重華的嘴裏,直到項重華髮出一聲痛苦的**,才放手道:“你怎麼了?”
項重華捂着嘴,兩眼淚嘩嘩地道:“沒事,就是撞到牙了。好像,有點出血。”
秦柔老老實實地蹲回原地,垂頭道:“對不起,我總是笨手笨腳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項重華由衷地道:“絕對沒有。我覺得你是我見到的生命力最頑強的姑娘。”
秦柔莞爾一笑道:“你和我想像中的那些貴胄一點都不一樣,更難得的是還這麼會做飯。”
項重華笑道:“這算什麼本事,我經常和趙毅他們去山林打獵,他們烤肉的手藝我自然學了個十足。”意識到那些肝膽相照的豪俠朋友再也不能陪着自己把酒當歌,不由悲從中來,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那天的事情,你還沒有跟我解釋。”
秦柔也斂去了笑容,咬牙道:“你還在懷疑我是細作?”
項重華搖搖頭道:“我相信你。”心想卻在想李賁要是找這麼笨手笨腳的人做細作,早就被人連台帶地基全拆沒了。嘴裏道:“但是為什麼我們一直找不到你,還有你那天怎麼會,會知道桃溪谷的事情?”
秦柔道:“你可記得那個楊克嗎?我這些年在山林里以打獵為生,他爹則在林子附近養蜂,所以有些往來。那天我得到了點鹿角,便去找楊科要他捎給楊老爹,卻正好聽到他跟一個你們府的人說楊老爹犯了濕痹。可是蜂毒是祛風濕的良藥,養蜂人自然也極少有人得濕痹的。我便起了疑心。你們找我的那天,我正在跟蹤他,發現他確實與旁人勾結出賣了你們。對方應該是宮裏的一位貴人,至於你說的那個李賁是否有份就不得而知了。”
項重華的拳頭緊緊攥着,咬牙道:“是息麗華那個賤人。沒有想到她如此狠毒,竟然連親生妹妹的幸福都可以犧牲。還有那個楊克,虧他是還和我一起長大的夥伴。我一定要殺了那小子。”
秦柔搖頭道:“他已經死了。昨天我去街上為你打聽消息時,恰巧在城裏的一個偏僻處看到他的屍身。雖然是在臭水溝里,但還是能夠聞見淡淡的梅花香,可見他是中了梅香丸的劇毒。”
項重華忽然想起了小檀和梅美人死前身上的梅香,問道:“梅香丸是什麼東西?中毒的人莫非都會散發出梅花的香味不成?”
秦柔道:“梅香丸是一種源於息國宮廷的劇毒秘葯,不但無色無味而且發毒時間可以由藥量控制。息國自古出美人。以前那些嫁到別國的美人在臨行前都要備上一顆以防不測。但現在息國勢弱,嫁出的多數是貴族美人,所以這梅香丸便漸漸不用,甚至失傳。沒想到……”
項重華一拳狠狠砸到地上,道:“果然是她。息麗華不但殺了小檀,連梅美人也……好一個毒婦。”向秦柔道:“關於息雅,你可打聽到了什麼嗎?”
秦柔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來,道:“她,她已抵達姜國,被姜王封為息夫人。”
項重華瞪大眼道:“你說什麼?她不是三天前才要來祈福的嗎,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快!”
秦柔咬牙道:“雅公主來祈福是四天前的事情。你上當了。”
項重華吐出一口鮮血,重重倒在地上,喃喃道:“四天前,四天前!她在我們相愛相知的地方整整等了我一整天,我卻像個白痴一樣被息麗華玩弄於鼓掌之中!小雅,你一定恨死我了。我也好恨我自己。我對不起你!”
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起,雙眼血紅地就要往前走。秦柔忙拉住他道:“你幹什麼?”
項重華把她重重甩開,冷冷道:“我要去救我的妻子,然後一劍殺了姬鵬那個老匹夫。”
秦柔跺腳道:“你是不是瘋了?你知不知道,現在你已經成了要犯。恐怕你還沒到姜國,就得被息麗華抓住!”
項重華冷冷道:“那也不錯。正好讓我一劍宰了那個賤人。”
秦柔氣道:“好好好,你去你去,快去送死吧你!也不要管屬下的大仇了,也不要管息雅公主了。可憐她還修書一封求雍王免你死罪,可憐她還在孤零零等着你成為雍國之主後去救她!你去吧,去死吧,再不要回來了!”
項重華停住腳步,一把抓住她的胸口,道:“你說小雅知道我去救她的事?她還為我求情?”
秦柔打開他的手,道:“你的光榮偉績早就家喻戶曉了。現在你是列國新一代的反面典型。從王宮府邸到百姓人家都在以你為戒,告訴男孩子們絕對不可以像你一樣既不要臉又不要命。”
項重華眼中閃爍着喜色,道:“太好了!太好了!小雅不恨我,她還念着我。”又一把抓住秦柔的胸口,道:“你說我能救她是什麼意思?”
秦柔一掌拍得他後退三步,罵道:“你跟女人說話不抓胸口就說不出來嗎?”
項重華臉一紅,雙手忙擺道:“對不起,我沒感覺出來。”
秦柔雙眼瞪得更大,項重華卻又加了一句:“我還以為抓的是男人呢,真是不好意思。”
秦柔毫不客氣地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自己坐回篝火旁,道:“這麼多天過去,雍王卻並沒有廢太子的意思,可見你還大有機會。我可以引薦給你一個人,他師從於庄夢先生,擅長謀略,定可以助你成就大事。雍國本就強大。你若能為強國之君,莫說是一個夫人,就是要姜后也輕而易舉。”
項重華欣喜道:“那個人在哪裏?”
秦柔把吃剩下的虎腿往肩上一扛,站起來淡淡道:“我困了。回家!”言畢昂首挺胸地從項重華眼前走過,末了還在他的腳上狠狠跺了一腳。
項重華一面大叫一面道:“你怎麼這麼野蠻!還好意思叫秦柔!簡直就是秦剛!是秦很剛!”
秦柔滿不在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再亂喊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秦獸!”